秦娉看着李秉楚那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咬着牙指着他说:“好啊,好啊你!”她拍了一下桌子,抄起手旁一个瓷瓶就朝他砸了过去。 她即使是砸了,但仍算着分寸,李秉楚跪在那动都不动,瓷瓶还是没砸到他身上,碎在了他的袍角旁。身旁的丫鬟仆妇们被秦娉的举动吓得眉心一跳,李秉楚却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任由瓶子砸下来,眼睛一眨都不眨。 一片碎片滑到他身前,他偏了偏头看了它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乱砸东西,不小心割伤了自己就不好了。娘。” 秦娉身旁伺候的大丫鬟们一窝蜂地去劝她,“二夫人,少爷眼下这不也好好地回来了,您就别气了。” 众人替秦娉顺着气,一个身着乌金云纹裙的老嬷嬷在一旁装模作样地训着李秉楚,“少爷,您下手没个轻重吗?竟失手犯了这样的事......” 李秉楚冷笑一声,“我不是失手,就是存心地想弄死他。” 他说罢还近乎挑衅似的直视着秦娉,秦娉都要被他这个逆子气炸了,伸手把身旁的丫鬟推了个趔趄,站起来就要去打李秉楚,一时屋里竟乱糟糟起来。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靴子响声,门外一阵交谈,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挑起帘子进来报了,“二夫人,三叔公要见少爷,眼下已经在厅上等着了。” 屋内瞬间静了下来。要扶秦娉的小丫鬟们也不敢再动了,要张口说话的人也不说话了,把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李秉楚的眉头也皱了皱。 秦娉也冷笑一声,复又坐了回去,她正在气头上,一边冷笑一边看热闹似的看着李秉楚道:“喏,你三叔叫你呢,还不快去。” 李秉楚毕竟太过年轻,他倒也不怕,沉沉笑了一声就起身跟来人一起去了前厅。 李峙仪已经在堂上坐着了。他身着一袭暗青锦袍,上面绣着只有靠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的猗猗绿竹的暗纹。 他眉目温润在厅上等着李秉楚,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他并不喜欢等别人,但他一向很有耐心。 李秉楚走到了堂前,向他行了一礼,“三叔。” 李峙仪没有让他起身,寂静的屋里似乎只有他的扳指触碰桌子的清脆响声。 “李秉楚,”他微微抬眼看向他,声线像是雅致的光风霁月,干净得仿佛一点危险也没有,“你长本事了。” 他的语气也很柔缓,如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在教训人。 他习惯礼节性地遮掩锋芒,是那种所有人在见他第一面时都会觉得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的人。 到了现在他已经经历得足够多,已经不会轻易地感情用事。 这种人最温柔,这种人也最可怕。 他其实并不那么温良俭让,不是未曾涉水的鸥鸟。 李峙仪平静地看着李秉楚,他随后笑了一声,“五十两,你给我们买了三条命呢。” 李峙仪看似很悠闲地握着扶手站了起来,他身旁站着的所有人都随着他的动作屏住了呼吸。 李秉楚眉头越皱越深了,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李峙仪,他已经把剑抽了出来。 李峙仪的手骨骼分明,皮肤白而且细腻,不像是握剑的手,和他的本人一样带有欺骗性。他一般不在家里做这些事,有时候会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怎样的人。 他觉得一件东西被弄脏了,这让他无法忍受。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他偏着头打量着李秉楚,李秉楚咬了咬牙,低声说:“三叔.......” 李峙仪笑了一声,“你说是因为他们自己把孩子卖了,那么你呢?” “你一点错都没有?难道你不是在迁怒别人吗,我有点好奇,你有什么本事说别人懦弱。”他倒是意外地提起了李秉楚之前的事,“你才多大,重新开始很难吗?” 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眉目温和地轻声道:“李秉楚,人都会犯错的。做过的事,不代表就没有遗憾。” 他说罢伸手揽了揽李秉楚,宛如一个通情达理的长辈,然而他的手里依然拿着一把利剑,李秉楚已经浑身都是冷汗了。 “你记住,有些事做了,就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他轻声说道:“既然那娈童的父母自尽了,那你也拿一点东西出来吧。” 李秉楚发出一声尖叫,他一下子从他身旁挣脱了,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他已经面色苍白,脚软得一下就跌坐在了地上。 李峙仪笑了笑把刚刚揽着他的手放下了,提起剑逼近他。 他把李秉楚的手按到了地上,李秉楚拼命想把手拽出来,李峙仪右手转了一下手中的剑,剑尖挽出了一个冰冷尖锐的弧度。 李秉楚发着抖想往后退,他近乎语无伦次地乞求着,“三叔,三叔不要啊,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犯了.......” 李峙仪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柔和道:“不行。”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残暴。 李秉楚凄厉地尖叫一声,他眼前突然发白,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手指处宛如汹涌的海潮一般席卷全身,他全身像是灵魂忽然被撞开了一样,眼睛看东西都忽闪了起来。 李峙仪松开了他的手,李秉楚浑身都无意识地瘫软在了那里,他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被齐齐切掉了,满地流着汩汩鲜血,他身体蜷缩成了一团,极度的疼痛让他表情狰狞万分。 李峙仪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给他处理伤口,有人给李峙仪递上帕子,他缓缓擦干净了手上和剑上的血。 李秉楚睁大眼睛躺在地上,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感受到了。 那晃神的时刻,他听到了自己的血流在地上的声音,听到了那些人的脚步声,听到了李峙仪缓慢擦拭剑的声音。 一切都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脑海,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死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 人断两根手指不至于死的,他知道。 他刚才很怕,现在他反而觉得自己可笑了。现在他还活着呢,手指的伤口总有一天会好的,那时候这些痛苦就会全部过去了。 李秉楚在一滩血中缓慢地起身了,他右手按着左手的手腕,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背上的血管都凸起了,像是盘虬枯死的树根。他还是没有能站起来,整个人近乎跪在一滩血里,他的眼神很诡谲,有一种近乎失神的执拗。 秦娉坐在圈椅里,她仍然皱着眉,她还是拉不下脸来表示她对儿子的关心,一句话也不肯问他,然而她的腰已经弯了下来,她拿双手捂住脸的样子其实已经很无助了。 寂静的屋里没人敢动弹,只有一个年轻的夫人哗哗倒茶的声音。那个小夫人穿金戴银,服饰华丽,在此屋中仅次于秦娉,但她长得很平常,虽然还没到难看的地步,但李府的一众姬妾也足以使她失色。 秦娉把脸埋在手心里,她知道李峙仪绝不会轻易放过李秉楚的,但他会怎么处理他?会是打一顿就放回来吗,又或者是直接在那杀了他? 以李峙仪的性子,杀了他倒也不是不可能,秦娉越想越烦躁,这时她居然听到一阵倒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屋里的大部分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只有李秉楚的夫人彭嘉觅满不在乎地抿着茶水。 秦娉的怒火一下子被她点燃了,她气愤地往四周望了望,看到手边的茶壶,抓起就朝彭嘉觅砸了过去。彭嘉觅身旁的人都急忙起身躲开了,彭嘉觅还是满不在乎地坐在那,茶壶砸到了她身边,茶水泼湿了她的裙子,浸得皮肤发红,她身边的丫鬟们急急忙忙去为她擦拭。 秦娉朝她冷笑道:“你夫君在厅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你就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喝茶?” 彭嘉觅抿了抿嘴角,她有些不耐,心想你也不看看他自己做出了什么事呢。 虽然这么想,但她脸上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她也是一个大家闺秀,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失礼,更何况她也吃过这样的苦头。 她起身行了一礼,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腿上,她缓声道:“儿媳回去换身衣裳,这就去看夫君。” 她由丫鬟们搀出门外时,握紧的手还仍然没有松开。 她抬起头看了看眼前望不到尽头的丹青素垩。 她想,嫁给李秉楚真是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了,只可惜,当时的她根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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