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柳条刚刚抽芽的时候,宣明太子举行了登基大典,正式成为了一国之君。 国君登位,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这股喜庆劲儿也从京城蔓延到吴滩边城。 含霜身上破布褴褛,怀里揣着个杂粮馒头,如同鱼儿般灵巧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因新帝登基,官府发了足足五天的粥粮,若没有这些,她和小姐两人怕是要饿死在这荒城了。 含霜脚程快,成功护着最后一个馒头回到了两人寄身的破庙里。 走到吴滩边城,含霜的心也放下一大半。 这里是大端的极北之地,外面便是一望无尽的沙漠,隔绝了北夷与大端两国,追兵好似搜寻了前两个供给城后就放弃了,并没有追到这里来。 官府们也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这颜小姐是否还在人世。 他们连续戒严了好几个城镇,搜寻不到任何消息,也没人见过大冬天还在外面游荡的五六岁女童,于是他们也就放弃了。 “小姐,你快吃吧,奴婢跑回来的,这馒头还是热的呢。”含霜将手中的馒头递出去,蜡黄的小脸上透出红晕来。 妙常接过后,并没有狼吞虎咽地将馒头塞入嘴里,反而迟疑的看向含霜。 含霜不期然间撞上了妙常隐含期翼的漆黑眼眸,鼻头一酸。 天子之喜,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赦了罪大恶极的犯人,赦了赋税徭役,宽宥万民,可这份名单里……没有颜家。 颜家被人有意无意的遗忘了。 妙常从含霜欲言又止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缓缓低下了头去,一口一口的吃着馒头。 妙常没有流泪,她已经很少哭了。 含霜俯身坐在妙常旁边,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无声安慰着。 妙常用枯瘦的手指紧紧握住胸前的玉竹,似能从中汲取力量,这块安山玉所雕琢的小小玉竹,是她过往生活的唯一证明。 君子如竹,虚怀若谷。 这是大端高祖皇帝对颜家先祖的评价。 颜家先祖颜成徽是高祖皇帝身边最重要的文人谋士,据传两人自幼相识,能一桌饮酒,醉谈诗文,同塌而眠。 后来高祖成事,将安山玉尽数赐予颜家,安山玉玉质通透为世上之最,产量极少,世人趋之若鹜,却只属于颜家。 颜家世代都将安山玉雕成各式玉竹,随身携带,衣袍袖口处也经常用二三竹叶点缀,以示荣宠与尊贵,也是不忘本心的警醒。 颜家如今满族尽屠,世上便再也没有安山玉竹和颜家风骨。 妙常自小最熟悉的味道是墨香。 那墨香萦绕鼻端,往往伴随着墨香的就是祖父、父亲和几位哥哥的怀抱,她被那种味道包围着,是满满的安全感。 她会好奇地抓住哥哥们故意在她眼前晃着的衣袖,在雪白绣金线的衣服上留下带有汗渍的小手印,小手印就印在那几片竹叶旁,在哥哥们详怒的脸色下咯咯偷笑,笑得小身子挺来挺去,像一尾抓不住的小鱼。 如果是祖父和父亲,她是不敢这样淘气的。 欺君与大不敬的罪名,颜家倒的何其冤枉。 妙常缩手缩脚地躲进含霜的怀里,渐渐进入了梦乡。 当第二日的阳光透过窗棱的缝隙照在妙常通红的小脸上时,妙常正嘴角擒着笑意,睡得香甜。 含霜轻手轻脚地把旁边的妙常抱起,想要放在避风处,让她再睡一会儿、 含霜抱起她刚勉强从地上站起,脸上的笑意却僵住了。 怀里的人实在是太热了,那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烫着含霜的皮肤,却冷透了她的心。 含霜轻晃妙常的身子并不断叫着她,可妙常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兀自睡得香甜。 含霜一下就腿软了。 这个时候,她们怎么可能生得起病啊? 怎么办? 对了,去求求大夫! 含霜刚放下妙常,跑出去的步伐却顿住了。 小姐失去意识,她不能把小姐一个人放在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 含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 她终是下了一个决定! 与其这样说,不如说她早就有所盘算。 她们两人无家可归的女孩实在是太危险了。 小姐现在还小,可等到身量渐长,样貌长开,必会招来是非。 她们不能一辈子活在泥里。 含霜三步并做两步出了庙门,叫来前面一个满脸疤癞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见着含霜叉着脚,拧着腰的凶样,笑嘻嘻的蹭了过来。 他可不敢惹这个凶婆娘。 “你去,把前大街的陈娘叫过来,就说我答应她的要求,不过要她亲自来请,人来了,这两文钱就是你的。” 那疤癞脸听见却不动,还死盯着含霜手中的钱。 含霜提起一口气,飞起一脚就将那小疤癞踹出两个跟头来,中气十足的吼道:“还不快给我去。” 而后,含霜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小乞丐看见不着人了,立马从地上蹦起来,啐了一口,揉着屁股就跑了。 话说那陈娘,年轻时候可是这吴滩边城数一数二的风流人儿,端的是眼中情,眉间意,满身的妖娆妩媚。 她是一等一的歌姬,只卖艺不卖身。 红衣酥手黄藤酒,达官贵人争相留,清歌一曲樱唇起,雪起风飞清凉日。 陈娘自称唱法独成一家,取名为三日绕梁腔,可知她有多骄傲,有人说她声如脆铃,叮铃叮铃游荡满屋,三日绕梁名副其实。 可她完了,突然唱不了了。 三日绕梁的声名没传出来多久,陈娘的嗓子突然倒了,她这朵花似是被抽取所有水分和颜色,败了。 三日绕梁腔也成了一个笑话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是这世上最最令人悲痛的事。 美人年轻时候独领风骚,得罪了不少人,银钱又被一个薄情人做生意赔光了,后不知怎么的,有位官夫人对她始终意难平,竟将她赶出了吴滩边城。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前些日子,她刚回来,就住在前大街,离她们这个破庙不远,就晓得她混的不如意。 含霜两人碰上她实属偶然,她和小姐从前大街回来,迎面就撞上了这个女人。 陈娘欢场里泡得久了,一打眼就直勾勾地盯着小姐,含霜张嘴就骂了几句,那陈娘也不动气,反而私下里找了含霜。 她想从含霜手里把妙常要下来。 对外,妙常与含霜都是姐妹相称,陈娘认为含霜是可以拿主意的人。 陈娘甫一见到妙常,便是眼前一亮,她年轻自持美貌才华,待到墙倒众人推时才发现独木难支的窘迫,但她却陷入了很尴尬的一种境地。 像她们这种女孩子,大多是从牙婆手里买下来的,但凡条件好些的,银钱都要赶上普通农家快一年的花销。 可就是这样条件好的,陈娘也不一定能看不上,她心里始终憋着口气,一定要教导出个顶拔尖的人来,把其他人全部踩在脚下。 陈娘对于自己的传承者是不肯有丝毫将就的。 陈娘一眼就看出妙常隐藏在灰泥底下的,那张极清丽绝尘的脸。 养这么个小女孩,给口吃的就好,她还能伺候人……加上这张脸,绝对是不亏本的买卖。 陈娘心里是不想要含霜的,一是含霜大了,主意正,二要是含霜在,妙常肯不肯亲近她就是两回事了。 ‘吱呀’一声,陈娘推开了破庙的门。 含霜这才松了口气。 要是陈娘不来,只怕她与小姐注定分离了。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陈娘一进来,就看到妙常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她柳眉竖立,急忙关门近前,“得赶紧看大夫,一会儿孩子烧坏了。” 陈娘伸手便要去搂。 含霜用手紧紧扣住妙常的身体,陈娘使了些力气,竟抵不过她。 陈娘诧异地看向含霜,含霜眸中含泪,表情坚毅果决,像是要狠狠咬她一口的小兽一般。 陈娘被她惊到了,倏地一下缩回了手。 “……你这是干什么?” 含霜抱着妙常,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地上,不发一言。 不知有意或无意,因含霜跪地的动作,本是埋在她怀中的妙常侧出了半个身子来,此时妙常的小脸是干净的。 因她高热,含霜便打湿自己衣服,给她擦脸降温。 这破庙的光线暗极,妙常的脸色却是白得透亮,显得那烧红甚是触目惊心,她脸上挂着笑模样,上唇轻翘,隐约露出几粒小米牙来。 无端的便惹人疼。 只可惜,那眼睛是闭上的,要是张开双眼,不晓得是如何灵动。 含霜察言观色,悲怆道:“求您收下我们姐妹吧。” 陈娘语塞,半响后回道:“先别说这个,带你妹妹看病要紧。” “我们姐妹命苦,活着也艰难,如果再分离,便是死也不愿。”含霜低头,暗哑着嗓子说道。 谁都不能从她手里带走小姐。 “妙常不像我这种没心肝的东西,她从小不在娘身边,您对她好,她定会真心孝敬您的。” 陈娘明显是犹豫了。 她这时候算是看出来了,要想带走妙常,这含霜是必须跟的。 可是放弃的话……陈娘看着妙常的小脸,实在是不甘心。 比起寻常女子,陈娘更加注重女子形容,要是妙常这么养在外面,定是全毁了,这么想想,她竟有些心疼起来。 反正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那寒霜大了几岁,现在正是得用的时候,长得也算可人,尽早嫁出去,还能得份聘礼。 这样想着,陈娘便做好打算。 “看你们姐妹可怜,快起来吧,要是真病出个好歹来,老娘可就不要了。” 含霜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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