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的分寸把握得极妙，儿子虽然伤势严重，瞧来让人不忍目睹，可只要在家好生休养一两年，就又是条好汉了。 他布鲁斯家养大的儿子，身子骨比谁家的都硬朗，他有这个把握。 不出所料，三个月后，儿子就能自己勉强站起来了。再过了半年，除了左脚有些跛外，只要不做重体力活，儿子看起来几乎就跟常人无异了。 又过了半年，虽然左脚还是有些微微的跛，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有些遗憾外，儿子已经能行动自如了。 其实儿子的左脚，一般人不仔细瞧，根本就瞧不出来。可这对一生苛刻的老爷子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因为这个痛处是由他自己造成的，因此，他对儿子多了分额外的宽容。他护犊子的流言，似乎就是在此刻传开的。 可他并不在乎。 即便儿子有过一段不光彩的过往，可身在贵族圈子里，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可谁都不比谁干净。 便是最尊贵的皇族，都还有些陈年旧事在坊间小范围流传呢。军权尚在手，一点小瑕疵而已，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谁要是想把这件事当作威胁他的把柄，那可就太小瞧他布鲁斯家族几百年累积的威名了。 况且，他的儿子还年轻，年轻的时候，谁还不犯点错误啊。谢天谢地，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他其实已经有点看透了，人丁越来越稀薄，家族的衰落不可避免。 可大权在握了许多年，突然让他放手，他还真有点舍不得。什么看破红尘淡泊名利，他觉得都是bushit。 身处巅峰，看到的风景就是和山脚下的不同，连半山腰的风景都大相径庭。 而一旦你见过了世间最美妙的风景，后来你随着山路往下走，经过无数峰回路转，到达半山腰，你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再越过许多曲曲折折，磕磕绊绊，最后，终于走到山脚下。 你会遗憾的发现，走了一路，即使后来的风景如何美轮美奂，再怎么如诗如画如临仙境，可看过了最好的，其他的就再也没办法入你的眼。 人生亦然。 生活有如爬山，权力的顶峰就好比众山之巅，山脚下则是碌碌万民。 通俗来讲，以往如日中天的布鲁斯一族就是站在山顶上的人，如今阖族在走下坡路，就好像正在下山的人一般。 等走到山脚，布鲁斯一族也就彻底没落，渐渐不复存在了。 而老爷子一生显赫，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在到达半山腰前，他一定要止住颓势，重振阖族威名，让下山的脚步换成往上的方向。 儿子无疑就是这个能力挽狂澜的人。 皇族的小公主至今尚未婚配，看得出儿子这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即使经历了背叛，对儿子仍余情未了。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 所以几年来，他花费了大量精力重新塑造这根独苗。自从病好后，儿子似乎彻底忘记了过往，变得格外懂事起来。 在他的用心□□下，逐渐有了布鲁斯家家主的风范。 表面上看来，事情似乎正往他预期的方向走去。 可后来发生的那件让他瞬间苍老了不止十岁的事情证明，仅仅也只是表面上看来。 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事若无常必有妖这句古谚的存在。 其实在外人看来，儿子的前半生是温和有礼，有别与其他贵族的，也许这也是小公主对他一直青眼有加的原因之一。 而在此之前，在他这个父亲的眼里，虽然从小就接受了最严苛的训练，与此同时也得到了世间程度最高的荣宠与娇惯，可他在儿子身上，就是看不到贵族子弟常有的骄纵与跋扈。 可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贵族子弟，居然几次三番做出这种在他看来极其离经叛道的事情。 那次以命相搏秘密出逃暂且不表，可这次，这次让他彻底对他失去所有希望的事情，直到几年后他离开人世，他都难以置信。 但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那次伤愈后，儿子仿佛变了个人般，他变得越来越像他布鲁斯家的子弟了。 不仅对他严苛的教导眼也不眨，对他这个父亲毕恭毕敬，对他的要求也总是百依百顺。 在他的示意下，儿子甚至多次主动向小公主示好，这可是之前从来未曾有过的事情呵。尽管小公主从小就爱追着他跑，可他始终与她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即便在出逃那件事发生前，儿子对外人再怎么温和谦让，对他这个父亲，却始终是客气里待着股疏离的。 事若无常必有妖，沉浸在儿子终于活成他期待的模样的巨大喜悦中，他忘了自己曾经的疑惑和顾虑，渐渐对这个崭新的儿子放下了心，连望向他的目光里，都罕见的多了分赞赏。 可就在他放松警惕时，意外来了。 眼看儿子与小公主你侬我侬，就要缔结美好的婚姻关系了。这对布鲁斯整个家族来说，无疑是场及时雨。 可两家的婚事都在国会上备案了，就准备择个良辰吉日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之际，儿子却再一次且永永远远的逃避了。 儿子在某个静悄悄的夜晚，挥刀自宫了。 事不过三，这第二次就险些要废掉他的半条命。 没了延续香火的命根子，公主嫁过来就相当于守活寡，无疑会让人笑掉大牙。 不不不，跟皇室尊严相比，延续自家稀薄的香火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了。 因为这无疑是对皇室尊严的再一次挑衅，还是一针见血的那种。 尽管碍于颜面，这件事被皇家亲自压了下去。且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里，皇家就站了出来，以雷霆之速给小公主另择了夫婿，并很快举办了一场同样风光的婚礼。 跪在皇家书房外一天一夜的老爷子老泪纵横，一夕白了头。 皇家商议良久，最终以一道“布鲁斯一族老家主年事已高，但念在其数十年来劳苦功高，故特赐举家迁往边境肥美水乡养老”的圣旨，轻松夺去这个显赫家族累积了数百年的荣耀。 不仅如此，老家主还主动上交了手中几乎所有的兵权，付出了举家被发配到偏远之地的代价，终能保下阖族老小性命。 可说是阖族，被贬后，往日荣耀不再，家仆遣得遣，走得走，只剩下几个忠心的老仆和看门的狗。 后来，连他一向养尊处优的耄耋之龄的老母亲，都在长途跋涉中不幸撒手人寰了。 可作为儿子的他却根本顾不上悲伤，因为圣旨已下，作为臣子，他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里赶到被贬之地，一分钟都不敢耽误。 否则恐怕又要被不怀好意的人扣上顶大不敬的帽子，今非昔比，元气大伤的他再也不能不在乎这些从前不放在眼里的恶意中伤了。 于是，草草将母亲的尸体用块儿破布卷好，也顾不上老太太生前最讲究最爱美的喜好了，迅速埋在某个不毛之地，连块墓碑都没功夫刻，就继续踏上了流放的路。 等到了被贬之地，他们这几个昔日的贵族，放眼望去，就只剩下灰头土脸的他夫人和他自己，以及几个老仆人，还有那个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却不得不捎上的暮气沉沉的儿子。 是的，那日过后，儿子变得暮气沉沉，仿佛直接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个脚步迟缓的中老年人了，似乎比自己这个真正的老年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望着连目光都变得再没有波澜的儿子，他深深叹了口气。 一切来得太突然，表面上看来，悲剧似乎都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酿成的。 可仔细想想，哪家帝王不多疑，哪个上位者不怕功高盖主？ 他在本该下山的时候不仅没往下下，却还妄图往上爬。这本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其实才是布鲁斯家族迅速衰落的原因吧。 说到底，儿子充其量是压死骆驼的那根草，只不过加速了阖族衰落的速度而已。 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只要皇族起了疑心，就算阖族规规矩矩本分做人，左右圣旨乃人为，换个理由而已，几句话的事，不过这句那句的分别罢了。 于是，很多从前想不通的事情这一瞬通通有了答案。 他渐渐明白了为何儿子头一次的离经叛道能被容忍，只不过在皇族面前演了场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戏就轻松过去了。 而这一次性质相同，程度甚至还没上回深，明明他的姿态都已经放得如此之低了，为何家族却还是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经此一事后，布鲁斯阖族日薄西山，怕是再难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仔细想想，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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