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猢狲散。 时至今日,云珩方能去明白,这句话是多么苦楚悲凉。 阖族上下三百十一人,今日被送上断头台。与族或盘根交错,或有所来往者,视其交往深浅,轻者贬官远谪,重者满门抄斩。 而朝廷上,往日与云家有所关联,甚至苦心想攀附云家高树的官家。到了现在,却是对云家的事儿,避之若浼。 但无人可知的是,如今发生的种种事端,已彻底改写这东漠局势,成王败寇将重新洗牌,有些人也将在这政治的帷幕之中登场。 ———— 漠阳城过了立冬便是长久的雨雪,云珩觉得湿漉漉的寒冷透过内袄渗进肌肤,膝盖下因是雪而冻的发疼。 娇弱,向来是云珩的代名词。 她是最为尊贵显赫的南耀公主,骨子里流淌着簪缨世族云氏的血脉,这般身世,令无数人羡慕不已。 所以自出生起便冠以“南氏皇族荣耀”的她,从不需要插手担忧任何事物。 甚至是衣食住行,都有宫女安妥地照料,日常起居也是有秋娘在一旁精心拾掇着,无人敢怠慢一二。莫说是现在的雪地下跪,受冻都是不曾有过。 膝盖下仍是冰雪的刺痛,仿佛是不断地提醒着云珩。提醒着她,当初的荣华富贵,从今日后,注定成为过眼云烟。 眼前是殿台上孑然独立的黄衣身影,身侧有密密的人立着,都在看她的笑话。 殿台左下侧,有个穿着深蓝锦缎镶金丝官袍的老官,手中的奏折直直指向云珩,疾言厉色:“你可知罪!” 云珩神色淡然,抬头直视他:“不知有什么错,还望钱将军点明一二。” 钱陌城继续道:“云氏一族居心叵测,胆敢意图谋逆。夜攻南宁门,试图易主,欲置陛下于不利之地,险置君主蒙尘。致使我朝禁军损失惨重,血流成河!而你,见事情败露,欲出宫逃难!对此是何解释!” 话语刚落,周遭众人眼中鄙夷愤恨之色,毫不掩饰地皆射向殿下唯一跪着的少女。 云珩目光坚毅:“没有任何解释……” 本就没有任何可解释的话,他人口中诛心之言,虽然其中真相,虚实难辨。 但往日,云家错信了无良君主,致使如今奸臣当道,造就满族诛杀。 造就如今的惨状,确是自个儿造的孽。 但云珩却依旧声色坚定,一字一句继续道:“对于此事我毫无解释,只是因为云家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到底是谁要构害我们云家,心知肚明。” 钱陌城面色肃穆,冷嗤道:“云家带兵夜攻南宁门,甚至想要攻进皇宫,这谋逆一事,众人都可作证,何来构害!” 他说着,已转身话落,向殿台最高处的君王禀言:“陛下,云氏一族当初私藏逆贼,有生谋逆之心。当日陛下交由臣来处理,经过大理寺审查,已经证据确凿,罪犯已经押供。而今云氏已审理清楚,但臣因顾忌皇族威严,对于处置云珩一事犯难……望陛下亲审处理。” 崇德帝双手负于身后,身着明黄龙袍,肃然站立最高殿台上。 他毫无表情,只深深凝望着殿下女子。说是望,不如说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此人。 对于他灼热的目光,云珩始终低头不敢直视。 不是惧怕所谓的君王威严,只是怕自己眼中的仇恨,会不克制地泄露。 她不愿让自己心中的仇恨怒意,被别人看见,惹来嘲笑与冷言。 “云珩,朕问你,为何要深夜出逃皇宫。” 云珩愕然抬头,看见崇德帝毫无神情,但她明白,崇德帝那是在给她一个机会。 云珩心中冷笑,既然这个机会,是自己的好父皇亲手给的,那自己就断不会有放手的意思! 云珩咬牙,忍住心中悲愤,慢慢抬头:“父……陛下,儿臣并无出逃皇宫,只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崇德帝尚未发话,一旁有人急急插话,是个清透伶俐的女声,“那是有人把刀子架你脖子上了,还是你所谓的无端受人迷惑,被迫的出宫?你觉得,你说的这种话,会有人信吗?” 这番话语语气凌厉,其中之意更是咄咄逼人,令众人纷纷好奇地向那处看去。 只见数人慢步上殿。 最前头两位女子,其中一位身着珍珠镶金凤凰锦绣绸袍,因是深冬,她裹了件极厚实的红绡貂毛披风。粉黛浓烈的脸上,一片慵懒华贵,而丹凤眼却微微挑起,看着跪在地上的云珩。 这等雍容华贵,正是当朝皇后钱煜秋。 而另外一位,也是刚才说话的女子,身穿杏黄锦绣襦裙,梳着简单的灵蛇髻,杏眸如月般闪烁,朱唇微微翘起,显出鄙夷之色。 这般简单的打扮,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华丽容颜,不论在何处都受人瞩目,也令云珩觉得刺目。 这个不论何时都与云珩作对,和云珩争宠的女子,除了华然公主,再无他人。 云珩无视华然得意洋洋的笑容,淡淡道:“儿臣是受了人欺骗耍弄!是昨夜徐嬷嬷告知儿臣,父皇因贼军造反,而撤退至城南军营,因遭到叛军围攻,面临四面楚歌的危机,又说皇宫已被叛军拿下,不得不退。于是她提议连夜带儿臣出宫与父皇会合。是儿臣念及父皇安危……” 她不再说下去,双手伏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是儿臣混账,当时只顾忌着父皇的安危,所以不加思量盲目从事,儿臣确实有错!” 这样的一番话,将其中缘由解释清楚,也将忠心剖开,给众人看。 但云珩知道,自己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让崇德帝相信,而使得苦肉计罢了。 周围很安静,紧接着就是一声冷哼,打破沉静。 华然继续咄咄逼人:“姓徐的为你们云家卖命三十多年,难不成还会在最后关头乱咬主人吗,这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然儿。”钱煜秋打断华然未完的话,“母妃告诉过你,朝廷的事你莫要插手。况且阿珩与你从小相识,当初虽有过误会矛盾,但毕竟是你的皇姐,莫不可乱了辈分,做出不顾礼节的事情。” 在场众人一面赞叹钱煜秋的端方得体,更是为那句“误会”,将云珩推入众矢之的。 当年钱煜秋与母妃亲如姐妹,但是进了皇宫,也难逃反目成仇的宿命。 而自己与华然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云珩当初曾在琼台阁与华然发生口角之争,最后气急败坏下将华然推下楼梯的事情。 崇德帝知晓后,大怒之下杖责自己二十,罚了自己静安堂面壁三月。 云珩心中冷笑,这个是众人皆知的“误会”,但其实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其中的真相。 那日明明是华然的阻拦在先,明明是华然的刻意挑衅,也明明是华然故意跌下楼梯。但是在外人眼中看来,桩桩件件事情都将云珩,置之不利之地。 置在这样一个,残害手足的坏女人这样的地位。 云珩偏偏无处可申诉冤屈! 云珩微笑着,将目光落到钱煜秋身上,而后者也同时在注视自己。 二者目光在电光火石间,交换出两人不同的心绪。 云珩阴笑看着对方,只见钱煜秋若无其事地转头同崇德帝说道:“陛下,阿珩她年幼无知,仔细想来大抵是为了云家造反的事儿,一时惊住了心儿。所以才会做出这等荒唐糊涂的事。倘若阿珩再年长些,想起这些事情,再仔细的思量几回,也必定会明白陛下的深意,更甚至知错能改,还望陛下对阿珩从轻发落。” 这一番话,才是真正地将云珩逼上绝路。 云珩沉默不语,心中对这女人佩服不已。 但就算有这么恶毒的话在前,云珩也只是目光深沉,不敢露出任何情绪,单单望着殿上那几人,默默咬牙思量。 钱煜秋这番话倒真像是她的作风,云珩早就预料到,一向圆滑处事,谨慎聪敏且事事办的安妥的她,也定会说出类似这番的话。 看似是求情,但是在这字字句句中,皆是暗藏着杀意。 在场的文武官臣中,或有聪明机警的臣员,看透其中深意,便侧耳于同旁者交谈。 “钱皇后手段是果然了得。”南清将折扇一收,侧了头与身旁的顾襄城感慨。 那折扇便不偏不倚地掩住了他的侧脸,众人望去只觉得那二人极是暧昧。 “她的一句话,就将意图出逃宫中,瞬间逆转为见谋逆失败,为脱罪而离宫。又以年岁为由,给了心性多疑的父皇一个警醒,要对于不知的危险,及时扼杀襁褓,方是上策。明着是宽宏大量的话,暗里却步步相逼,欲将对方置于不得翻身之地。本王那小皇妹必然不是她的对手,看来是败下来喽。” 语气之中,不乏遗憾怜悯之意,但细听之下,有着看好戏的笑意。 顾襄城神色寡淡:“你要是真的不舍得,不如英雄救美一回,让你这小皇妹活下。”继而转眼看南清:“王爷对于英雄救美一说,不是向来喜欢,今日给了你机会,还不把握好,莫消了时机。” 听了这带着揶揄的话,南清连连摇头道:“顾尚书怕是太看得起本王了。你莫要忘了,本王在这宫中是何地位,什么事都遭父皇的白眼责骂……若在此时这等危险两难的境地,去贸然出手相救,本王怕是也死期将至。” 再说,这跪在殿下的姑娘,虽是自个儿的皇妹,但她骨子里淌着的是云家的血。站在这儿的人,有多少人是想弄死她,好令云家最后的命/根也断掉的。 若是自己出手了,往后何止是父皇的刁难,恐怕是要遭到钱陌城等人的狂轰滥炸,岂不一命呜呼? 顾襄城听着南清种种说辞,那如清辉般的目光已悄然落至云珩身上。 那个女子衣着单薄,只穿着秋季的襦裙,那襦裙已是裙裾泥泞,裙身破烂了。跪在雪地里身子已微微发抖,给人落魄可怜的感觉。 但因是站立在她左侧,顾襄城便也能看到她眼神中高深莫测的情绪。 就是只这么默默地看着,顾襄城眼神默然一沉,眼色深沉。 云珩,你这般的处境,究竟该如何逃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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