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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批罪奴是在三日后送入浣衣局的,院里整齐地立着三排人,穿着灰白破旧的尚来不及更换的囚衣,一个个畏手畏脚地站着,不敢四处张望。    云珩浣衣经过,只见数人中有一人眉目熟悉,心中一紧,但嘴角已浮起笑意。    在那些罪奴中,只有一个奴婢虽低着头,但神色淡然毫不畏惧,安安静静。    这才是久居皇宫的人才该有的平静,见过大风大浪的宫奴。    玉清,自八岁便在自个儿身边伺候,曾为自己扫开雾霭迷雾……是天生的玲珑心窍。    因顾忌外人,云珩不敢上前。取了东西随即离开,发现身后秀玉正仔细盯着自己,也不知何时在身后的。    云珩不愿多说,撇了她一眼,自顾自离去。秀玉对她投来的目光心神不定,心中担忧被那人看透。以至于到了后来晾衣时放错了地处,惹了掌事奴婢的责骂。    “你这狗奴才,这般毛毛躁躁小心要了你的命。”掌事奴婢年过三十,是个不好招惹的人。    秀玉自知理亏,只闷头不说话,等挨过了骂,方灰不溜秋地退去。    “姑娘,这衣服洗得不干净,还需再洗遍。”秀玉扔了衣服到云珩的盆里,面上抿着笑意,“不然可是不好交差的。”    秀玉将自己受到的责骂全归咎于云珩那一眼,便柔着性子故意想刁难云珩。    她先前也在其他宫执事过,曾听闻云珩性子娇纵蠢笨,后来不知经历何事,懦弱无能,不堪大事。    想着这几日相处,也觉这女人对他人毫无戒备之心,着实好骗,便想刁难一二。    泛着白的水在盆里左右起伏,一堆衣服浸在水里慢慢下沉。    云珩明白她的目的,伸了手把那些衣服全部扔到一边,“谁负责浣洗的衣服,便由谁来负责。”    秀玉理所当然道:“我不是很方便,交由你不也是方便的。”    “倘若人人都是这般行事的,浣衣局岂不是没了规矩。”云珩蹭了裙摆擦干净手,慢慢站起,“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何况是在这大皇宫,更是该各司其职,莫非秀玉你想破了这规矩?”    “你!”秀玉顿时大怒,没想会被云珩将了一军。    她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的奴婢或扭头直接观望或竖起耳朵听着,各自都打着各自小算盘。    “秀玉,我知晓你适才被掌事姑姑责骂,心中难免气愤。”云珩轻轻笑着,捡了衣服起来,“我帮你洗了衣服也没事的,毕竟你我交好,能让你开心便可好。只是皇宫的规矩,秀玉别一时冲动忘了。”    秀玉气得脸色发青,手紧紧攥拳,得亏理智卡住了她,方没现出丑态。绷着脸继续笑道:“那便由妹妹洗了。”    既然已成这副模样,那就继续下去吧。秀玉在心里盘算道。    云珩笑,自顾自蹲下身浣衣。秀玉见她当真要浣衣,便也悠悠离去。    冬天的水冰冷刺骨,这几日的天气愈发寒冷,宫门口那几排绿树结了雪白的雾淞,湖面一眼望去是光滑如镜的冰面,浣衣局简陋,备暖的东西自然轮上这里最卑微的奴婢。因此,云珩的手冻疮更甚严重。    破了皮流脓的手浸在水里刺痛不已,云珩咬牙硬着头皮搓着衣服。心里虽有不悦,也知自己在这光景需稳稳当当的。    “把这些衣服都放到那边去。”有人把衣服放到云珩的身侧,随后便有人边俯身整理着衣服,便边念叨着:“这衣服可真是麻烦,洗了几遍竟还脏兮兮的……”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在几乎消失时,自己的耳边突现最熟悉而温柔的女声。    “公主,洗得慢些,晚上奴婢帮你。”  是玉清。    云珩欲料到了般,神色不变,不曾惊讶依旧不动声色。    “不用,人多眼杂。”云珩拒绝。    玉清也不强求,心领神会便快速起身又念叨着,慢慢走远。    云珩浣衣至傍晚,托了衣盆准备打道回府。身后的夕阳弥漫出深黄的光晕,将她的身影托得孤寂,渐渐地成了远处的一点。    在那老巷口处竟看到了玉清,云珩面色闪过惊讶,步子不免快了几分。    云珩训斥道:“你来这干什么,快回去!”    玉清却觉无碍地一笑:“此时正是晚膳时分,且这巷道来人甚少,没关系。奴婢知主子必回经过此地,特来相候。”  云珩思索地点头,沉默不语。    玉清长年侍候她,知道沉默何意,开口道:“在事变那日,嬷嬷已经告知奴婢些许过程。”    “我知道。”    “凤府的人曾偷偷给奴婢传话,会安排奴婢来见公主,今日便见到了。”    “凤老爷办事我一向很放心。”云珩点头,“知酒远在西北塞外,怕是还不知帝京发生什么事,待回来也得需半把个月,不知那时我该如何面对她。”    巷道曲折狭长,黑漆漆的巷口出现几个人影,是回院的奴婢谈笑经过。却莫名让云珩的手紧紧攥着衣盆边缘,内心百转千回几番思量,终是无奈闭眼。    她是个不会诉诸心事之人,倘若不是玉清熟悉她的性情,便也不会懂。    “摸索着时日,凤姑娘和公子爷需半月方回。但陛下性情必定会将此消息送往塞外……姑娘和公子是心细之人,定会其中深意,谨慎行事。”    “但到回都时候……罢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云珩只得放手,“船到桥头自然直,待到那日再说不迟!”又抬袖擦脸道:“不早了,你早些回去,隔墙有耳终归不能说得太多。你我平日里不宜碰面过多,若有要事……你总会有法子让我知道的,这个我是放心的。”    玉清点头,忽想起事情,又道:“适才刁难的奴婢……”    云珩直言道:“我会处理,你不必插手。”    “是。”    玉清退去,云珩装作无事回了屋子。秀玉正在妆台处打理自己,自己也无意搭理她,上了榻子浅浅眠着。    梦浅却有梦,恍若回到年幼之时。    不懂皇宫诡谲的自己,在奶娘秋娘的照顾下长大。彼时秋娘告诉自己——“殿下,你可是南耀公主,是南氏皇族的荣耀。陛下对你宠爱有加,而母妃背景更是煊赫的簪缨世族,所以这皇宫里,你不必让着任何人,任何人都会敬你三分。”    那时的母妃追随父皇四处征战,无人教养的自己便也对这话深信不疑。    四年,她用了四年时间,学会的是责骂奴婢四处惹事,就连知酒等人劝诫之话置若罔闻。娇纵的自己不会更衣洗漱,无心诗词书画,每日招惹是非性情娇纵。    是帝京出了名了蠢笨恶女人。    后来父皇凯旋而归,母妃见自己这般性子,勃然大怒。    在大雨滂沱的深夜,命自己在院子里跪地深思。那夜的雨仿佛倾盆,眼睛入了水酸痛睁不开眼,她何时受过这等苦,跪在地上耍赖痛哭。    母妃从屋子里出来,没有奴婢跟随,这院子里只有彼此两人。步子沉重如铅,一步一步在那轰然雷声下,尤显出决绝的痛。    “本宫已命人杖毙秋娘。”她的第一句话,就宣告了一个人的死亡。    云珩悲痛欲绝,遂口不择言:“你不能这样恶毒!置人于死地,怎能这般决断!”哭声在空荡的院子里徘徊着,母妃沉着脸毫无表情。    过了这么多年,云珩方才知道,那冰冷的表情下,藏着的是对风雨飘摇的家族最后的挽留。    “阿珩,你祖父在杀敌寇时受了重伤,那日你父皇亲赐了大将军王称号。”    “……”    母妃走入这磅礴的大雨,竟抱住自己,语重心长:“阿珩,我曾经告诉过你,对于皇宫中虚浮的功名要置之度外。我不在皇宫几年,你便守不住自己的心,是为母对你教养不够,我确实该罚……如果可以,我愿意受尽千疮百孔,我不愿你纨绔成这副模样。”    “母妃……”    望着她痛绝的目光,云珩悔痛万分,反抱住她的身子,扑进怀中,抽泣不成声。    “阿珩,你要记住,你不仅姓南氏,更是云家的人,云家的根!”    ……    梦太过沉重,惊醒时出了一身冷汗。今夜是秀玉守夜,屋子里其他人或出去办事或上榻歇息,只余下一盏青灯隐隐灭灭的跳动着。    周遭安静,唯有此时方可自己的戒备,云珩卸下笑容,阴阴盯着自己的手臂。    那年雨夜罚跪,她虽重烧了几日,但那几日在榻上,她静思己过,日渐收回了纨绔心性。偷偷地览阅经书谋略,明面上却还是照常。    她曾经告诉自己,绝不会再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她要成为——    掌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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