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对朝政不甚关注朱祐槟也知道褒奖品行出众的藩王宗室乃是年底的大事。这是皇兄针对以律法严加约束诸宗藩行为举止所提出的平衡之策关乎着宗藩治理之大局。惩恶固然是应有之举,却难免令诸宗藩产生动荡,对皇兄的想法妄加揣测。如果被有心人鼓动,难免不想到削藩一事上去。
皇兄提出让品行出众的藩王宗室进京赐宴便是立下了以奖善为主、惩恶为辅的宗室规矩。优容善者,严惩恶者这般公正无私的举动还有谁能颠倒是非黑白混淆他真正的意图?长此以往宗室之风必定可正。
如此重要之事皇兄却暗示须得由他从旁辅助,不禁令朱祐槟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自从太宗文皇帝之后诸藩王便从未领过任何实职了。藩王能做的,无非便是待在藩国里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而已,绝不可插手朝政或者边防军务。皇兄想给他一些差使,自然是出于信任,他也绝不会辜负皇兄的信赖。
于是,朱祐槟踌躇满志地回了府在享受新婚生活的同时,主动地向王府长官以及文华殿诸先生请教了许多宗室典章礼仪之事。因他问的并不算出奇,所有人都不吝啬倾囊相授。他又去乾清宫找朱祐樘要了今次受到褒奖的宗室名单找人打听了他们的性情喜好等等。
就在他悉心准备的时候,朱祐樘褒奖宗藩的旨意也已经传到了各藩国。因旨意中说明须得“轻车简从”,受到褒奖的诸宗室也并未大肆张扬,只略作了些准备,便跟着前来传旨的锦衣卫离开了拘了他们不知多少年的藩地。他们或乘官船,或乘马车,或匆匆忙忙,或不疾不徐,纷纷启程赶往京城。
与此同时,朝中文武大臣皆是严阵以待。毕竟,这是自太宗文皇帝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宗藩进京。谁知道这些所谓“品行出众”的宗室来到了京城后,会生出甚么想法,惹出甚么事端来呢?
皇帝陛下宽容仁慈,希望以褒奖来匡正宗室的风气,足可见此事的立意之高。正因如此,他们争论了数次,实在是无法反驳此事确实是利大于弊。可他们到底不是皇帝陛下,绝不会被某些虚伪之辈所蒙骗,必须擦亮眼睛,将一切魑魅魍魉都消灭于无形之中!
另一方面,以周太皇太后为首的皇家女眷们却是满心欢喜。这一回,不仅周太皇太后心爱的幼子崇王朱见泽在褒奖之列,另有英庙万宸妃所出的吉王朱见浚因支持岳麓书院教化有功,也受到了褒奖。只是万宸妃去世得早,无缘与吉王相见,与万宸妃关系不错的几位英庙太妃也因能见着他而觉得很是高兴。
正当所有人都或紧张或兴奋,翘首以盼诸宗藩入京的时候,一名叫做张泰的监察御史上了一封折子,顿时砸破了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溅起了阵阵水花。
这封折子中说,皇亲国戚的庄田本应悉数为皇帝陛下所赐,却有不少皇亲国戚使尽各种手段抢占民田。尤其以北直隶、山东与河南最为严重。如此侵占民田,又不交粮税,致使普通军民田地征税越重,逢灾荒之年更是断绝了无数民众的生路。恳请皇帝陛下命户部堪合一众皇亲国戚的庄田,仿效治罪先前犯法的宗室,对这种强抢强占行为施以惩罚。
朱祐樘接到这封折子后,便将内阁召到了乾清宫,询问他们的看法。
见皇帝陛下神色平静,仿佛对此事并不意外,内阁这几位率直的阁老便再也不刻意约束自己,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他们所知道的侵占民田之事:“陛下,侵占庄田一事实是乱象丛生。因是皇亲国戚,平民百姓轻易不敢告官,告了官官府也不敢严加审讯,令这些人愈发气焰嚣张,根本不将律法放在眼中。”
“对于皇亲国戚赐田一事,朝廷早有法度。”朱祐樘淡淡地道,“这些年来,若有不按规矩恳求赐田者,朕通常并不会准许。只是怜惜姑母们过得不好的时候,朕才会给她们赐些庄田,聊作抚慰。”
“可陛下,许多皇亲国戚在宪庙时期便得了庄田之利。且不少人欲壑难填,得不到陛下的赏赐,便使尽各种手段侵占民田。老臣曾经听闻,京郊还曾发生过大长公主与外戚争田之事,几乎是闹得人尽皆知。”王恕道。
“诸位爱卿说得是。既然朕能对触犯大明律的宗室施以惩罚,自然也不会宽宥对待其他皇亲国戚。”朱祐樘道,“便由户部派人,逐一勘察直隶、山东、河南的庄田。由皇庄开始堪合,无论哪户皇亲国戚都不可含糊放过。”
“陛下,此事极有可能引起皇亲国戚怨声载道,致使京中波折不断,亦容易影响年底褒奖宗藩的大局。”徐溥拧紧眉,“倒不如徐徐图之,给他们机会将那些侵占的田地吐出来。如此,他们既不至于坏了自家的名声,百姓亦能尽快拿回田地,岂不是两厢便宜?”
朱祐樘微微颔首,道:“徐爱卿所言极是。既如此,便由诸位爱卿拟定个法子罢。无论如何,朕都希望,此事能尽快开始着手。不然,褒奖了德行出众的宗藩,却纵容身边的亲眷知法犯法,朕未免有区别对待之嫌。如此,又怎么能安抚诸宗藩,安定万民之心呢?”
众阁老领命而去,朱祐樘的目光却停驻在那张折子上,久久未能回过神来。旁边的怀恩见他皱紧眉,似乎对折子上的某些内容格外在意,也不由得仔细看了那封折子一番,心底有了些计较。
“将户部历年大计的折子拿来朕瞧瞧。”朱祐樘忽然道,“若能寻得越早的折子越好。列祖列宗的实录也都给朕取来。”
萧敬遂领命而去。何鼎悄悄地端详着皇帝陛下的神色,默默地退出乾清宫,亲自去了坤宁宫禀告皇后娘娘。此时此刻,坤宁宫内,张清皎正在听王献禀报皇庄的收成。经过替换懂得农事的皇庄管事、对有经验的老农加以褒奖、对侍弄田地出众的佃户施以奖励、桑田塘山各有所产等种种微小的变革后,皇庄的收成普遍提高了一成左右。极个别侍弄得好的皇庄,甚至比往年提高了两成。
张清皎很是高兴,重赏了王献,又问:“粮种上是否可再下些功夫?挑出那些根苗强健的良种,专门用上等田培育,看看亩产是否能升上去些。以及,盐碱地能否改造?若能将这些下等田改造成中等田,粮食收成必定会更高些。又或者,将这些地另作他用,看看是否可种植其他瓜果蔬菜之流的作物?”
王献若有所思,颔首道:“娘娘倒是提醒了老奴。有些老农也曾提过挑良种之事,老奴再去仔细问问他们该如何行事。”这两年他一直负责皇庄与马场之事,对这些庶务的了解越发深了。原本他作为戴义的徒弟,从来都离不开琴棋书画,生得亦是白净修长。可如今他却因频频奔走于皇庄与马场之间,摇身一变,看起来皮肤黝黑且壮实了许多,倒更似是统领禁兵的监官了。
王献告退后,何鼎方进来,只字不提朝政之事,只说万岁爷被政务所扰,最近几日恐会有些情志沉郁之状。张清皎知道他素来忠心耿耿又守口如瓶,无论向着谁都不会轻易透露乾清宫之事,对他口风紧也并没有甚么不满:“你注意着些,记得安排谈老先生给万岁爷诊脉,再让尚食局做些药膳。”
“是,奴婢遵命。”何鼎道,又转回了乾清宫。
这一日,直到华灯初上,朱祐樘才带着数本折子以及前代实录回了坤宁宫。一家四口用了晚膳后,朱厚照依旧陪着妹妹顽耍,张清皎含笑在旁边瞧着兄妹俩,他亦坐在不远处,温和地望着妻儿。
等到两个孩子都睡了,张清皎见他命人掌灯,打算研究那些折子与前代实录到深夜,不由得问道:“今日可是发生了甚么事?”
朱祐樘便将皇亲国戚侵占庄田之事与她说了:“我让内阁先拟定对策,他们的打算应当是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不过,即使如此,也该有一两个先出头的作为范例,才能迫使其他人不得不照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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