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前世活到三十三,便是陪圣上白龙鱼服的时候,也没人说过她有口音。 刘拂满目惊奇地望向小宋先生,然后就引来一阵善意的轻笑。 她如今形容尚幼,又在春海棠的谆谆叮嘱下养回一身细嫩皮肉,当她瞪圆了亮晶晶的眼睛时,难得显出一团孩气。在场众人年岁都算不得很大,家中多有她这个年纪的兄弟子侄,见到这么个娇憨可爱的小公子,都难免心中生喜。 这大概算是个好的开端。 文人相轻,这样的善意可以避免很多针对。 实际年纪比所有人都大的刘拂微微叹气,先眯起眼睛,用满含控诉的目光瞪了眼看向她的众人,这才恭谨地回答小宋先生的问话:“回先生,学生祖籍湖州,确是在京中长大。” 这与前几日,徐思年交代她的说法完全不同。只是小宋先生已提及京城,也不好再拿“生长在滁州,家中长辈与徐家是早年故交”的话来搪塞。 她说的,是她真正的出身。 刘氏本就是湖州世家,在江南极有名望,更因辅佐太祖建国得封忠信侯。自此刘氏嫡系也走向武将之路,直到三代单传传给个女孩儿,才不得已重回士林。 果不其然,当刘拂提起湖州时,众人的目光都变了变。 这刘小公子谈吐大方举止得体,年纪虽幼却气度雍容,明显是受过极好的教养。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实际上若想养出这样风姿不俗的子弟,也非百年富贵不可。 不待众人多想,小宋先生已接着问道:“小公子与忠信侯刘家,可有什么亲缘关系?” 刘拂微顿,继而淡笑道:“说是旁支血脉,其实五百年前同是一家,不敢称亲缘。” 天知道,她有多想直言自己是刘氏嫡系,亲传子弟。 掩在袖下的手紧攥着,她的隐忍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不卑不亢风骨极佳。 徐思年眸色微黯,趁人不备,用手掌拢住刘拂的拳头,在她反握了一下后,速速松开。而作为诗会主人的谢显,眼中则飞快闪过一抹疑惑。 想是之前徐思年已与他通过“底细”。虽说一事不烦二主,但刘拂从不是个爱麻烦别人的,更不想因自己的关系让人家小兄弟生了误会。 如何不留痕迹地妥善解释,还得看时机。 小宋先生抚掌笑道:“小公子有大志气。” 刘拂淡笑道:“但求兼济天下。” 她负手而立狂言无忌,明明还是小小的一个人,却像是已身居高位,一心庇佑苍生。 在场者莫说早有神童之名的宋和、谢显,徐思年与他身旁的王、李三人亦是才名在外,即便是方才与刘拂不对付的秀才们,也都在弱冠之龄考下功名。他们面对眼前白身布衣的少年,面对他的豪言壮志,无一人嘲笑他不自量力。 反倒有所思。 刘拂暗自点头,十分欣慰,另起话头道:“显二哥,风雪将至,还是早做准备。” 早前的小雪在不知觉间停止,如今云销雪止彩彻区明,是难得的好天气。 “是我疏忽,各位请随我来。”谢显微愣,抬头望了望天色,并没看出什么。只是站在门前说话毕竟不雅,便忙将众人引向园内。 见谢显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刘拂心知还是因着她前后冲突的身世一事。 她暗叹一声,趁大家不备招来谢府小厮,在对方极不合作的态度下交代一二。 也因此错后了许多步。 与全然忘了方才纷争的谢显不同,刘拂惊奇地发现,以张智为首的秀才们仍不尴不尬地跟着。不请自来的名声眼见要坐实,对于视清誉如命的读书人来说,可谓是难得一见。 刘拂心下生疑,对他们紧巴巴也要贴上来的举动很是不解。 要说是为了在小宋先生面前露脸,好在日后宋院长收弟子一事上占得先机,不是说不通。但宋院长还未出孝,本可徐徐图之,如此锲而不舍,定是有其他因由在里面。 而这因由,甚至是谢显、徐思年二人不知道的。 刘拂眼珠一转,在临近园门前时快走两步,拉住了谢显:“显二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谢显道:“你且说。” “我与张兄等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刘拂甜笑道,“不知二哥可否卖我个面子,邀张兄等一同赴会?” 不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早晚都要露馅。 且没有绿叶的陪衬,又如何能凸显出红花的美艳呢? 徐思年为她付出不少,她总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回他一份谢礼。 *** 后面陆陆续续还有客来,两刻钟后,接到谢显帖子的一众书生都已到齐。 一同到来的,还有漫天飞雪。 梅花树下的赏梅宴,变成了观梅亭中的羊肉锅子。 谢显举杯,苦笑道:“多亏了拂弟。” 刘拂嘿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二哥何必跟我客套。” 见对方喝得干脆,谢显心中的纠结也淡了些。虽仍对刘拂的身世存疑,但自己方才误会了他的好意,也实在不该。 若非刘拂吩咐下人预备好眼前一切,这场赏梅宴恐会成笑柄。 见两人冰释前嫌,徐思年长舒口气,轻笑道:“这锅子倒是极好,阿拂点子独到。” “这不是我……” 刘拂微愣,兀地想起暖锅一物,要在二十三年后征讨北蛮时才出现。她也终于意识到,为何自己突然会有了京城口音——时下读书人为了科举做官,都要学习官话,但真正由朝廷推行官话,是在几年之后的建平五十七年,由太孙主持的。 时移势迁,她得愈发谨慎。 明明身处江南水乡,离她故居湖州极近,刘拂心中的思乡之情仍不可抑制地升起。 她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压下心事。 这时王书生问道:“刘兄是如何看出天色将变的?方才万里无云天色清朗,再看不出一点儿异样。” 谢显也应和道:“我经你提醒后也细细看过,确没看出什么来。” 刘拂指了指东北处有人家的方向,笑道:“炊烟直上抽屉风,显二哥人忙事多,注意不到这点小状况也是自然的。” 小宋先生饶有兴致:“小公子对农学一事颇有见地。” “先生折煞我了,直称我名字就是。”刘拂摆手笑道,“粗粗翻看过《农政全书》,称不上熟悉。” 小宋先生点头而笑:“以你年纪,很是难得了。” 有小宋先生夸赞,且刘拂有真才实学,又是徐思年的好友,旁人自然用他起兴,一时言论纷纷。 “你小小年纪,竟对农学也有涉猎!可见博览群书!” “还是举业为重,农政一事还是要等有了官身后再细细研究。” “书中自有千钟粟,农学乃经世致用的学问,王兄过迂了。” 听着耳边千百种说法,大多数人并未瞧不起农事,刘拂唇边笑意越深,一时兴起又连饮两杯。 方才互相引荐时,刘拂就已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谢显这一诗会起的水平极高,在场众人多是进士榜上有名的人物,虽大多数一生官位不显,但越是低品的县令、知州,就越是贴近百姓,要做越多的实事。 不论他们以后如何,好歹今时今日,是心存黎民的。 她正暗自心喜,就听远处对坐的张秀才叹道:“我出身农家,竟还不如你。” 这张智,却是个榜上无名的。 世上如他一般望龙门而兴叹者不知反几,他们虽泯然众人庸碌一生,但却不能因此否认他们为之奋进的抱负。 刘拂抬眼看他:“小弟幼时极爱与老农攀谈,也是因着曾与庄稼人来往,才对此事起了兴趣。” 张秀才举杯:“张某敬你。” 刘拂遂含笑回敬。她愈发兴起,待要再饮,就被徐思年压住了手。 “松风兄?”刘拂微愣,抬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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