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日光融融,衬得刘拂的笑容愈发和煦。 李迅却觉得有些冷。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冰凉,紧握在一起,倨傲道:“要赌什么,且说吧。” “既是李兄定题,小弟便不谦让了。”刘拂微微颔首,“不论谁赢,输的一方都退避三舍,永不会面。” 她长身玉立,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贵气,眼角眉梢,都散发着淡淡的不屑于厌恶。 这股态度,只针对一人。 李迅气得发抖,动怒前想起今日因大意吃下的亏,又强自压抑下来。他咬牙切齿,狠狠吐出一个字:“好!” “小宋先生请坐,松风兄、显二哥也请归座。”刘拂淡淡一笑,拖过身后蒲团,盘膝坐下。宽大的翠色衣摆摊开一片,像是冬日里难得的绿洲。 手掌平托,刘拂慢声道:“李兄请出题吧。” 两人快言快语,快出快对,下仆重换新茶的间隙,就已翻对无数。 其间众书生数次叫好,气氛极其热烈。李迅的所出上联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困难,而刘拂依旧气定神闲,安逸得像是刚刚从好眠中醒来。 她知道,李迅肚中存货已不多了。 耳边萦绕的窃窃私语,全是旁观者的讨论与他们自己的对答。 “……刘兄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急才,明日可期!……” “……倒是李兄,愈见艰涩,只怕……” “……方才那个‘缠’字,我竟是想都未曾想到,也难为他能找到这般贴切的字眼……” “……徐兄,待过两年刘兄再大些,只怕别说是姑娘的香帕,就连金陵第一才子的名头,你都要拱手让人了……” 刘拂摇头失笑,很是好奇为何所有话题,最后都会绕到徐思年身上。 “李兄?”刘拂笑望李迅。 李迅口唇干裂:“你……你且稍等!” 刘拂揭开杯盖,轻嗅一嗅,赞道:“好茶。”她细品过后,又笑道,“李兄不急,我莫奈何的。” 从方才起就不曾开口的小宋先生突然抚掌而笑:“刘小公子竟急智若此!” 众人惊诧莫名,稍一寻思才明白过来——你且稍等,我莫奈何,刘拂是将李迅一字一句,哪怕是闲言白话,都对了出来。 他们明白了,李迅自然也明白过来。 方才还仪表不凡的秀才公,此时面色惨白发丝微乱,身上的衣服因着是梅园中常备的,是以很不合身,竟是再无一处读书人该有的文雅清然。 刘拂叹道:“李兄,点到为止吧。” 李迅目呲俱裂,手指紧攥着袖口,冷笑道:“还没完。” 见他不听劝告,刘拂也不再做好人。她连应声都懒怠,只松松散散地一拱手,示意李迅出题。 若估算的没错,这已是最后一轮。李迅这厮,肚中的存货早已被挖干了。 对面果真许久无声,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将上等的钧窑茶盏随手放在地上,刘拂打了个呵欠。 李迅像是受到刺激一般,硬逼出两个字:“鸾鹂!” 刘拂轻声道:“鹦鹉。” “鸾鹂啼日。” 呦呵,居然还是个嵌字联,这厮搜肠刮肚,竟还能逼出些东西。 刘拂摸了摸下巴,快速答道:“琴瑟同声。” 李迅微愣,面露喜色,声音也大了许多:“鸾鹂啼日一声鸣!” “龙虎闹春三月艳。” 刘拂话音刚落,就听到李迅大笑道:“你输了!是你输了!” 他奔至谢显面前,又是得意又是张狂:“谢二公子,方才赌约已立,当下就可实行了!” 不待谢显答话,刘拂似笑非笑满含疑惑的声音,已从李迅背后传至他耳中: “小弟何时输了?还请李兄明示。” 已恢复镇定的李迅回身,冷笑道:“我连出三折嵌字联,你除了第一折外再未答上!青天白日,还想狡辩不成!” 刘拂慢悠悠道:“李兄可是从未说过,这是三折连对。” 李迅大怒:“你怎可不按规矩来!” “规矩?”刘拂嗤笑道,“谁家的规矩?我是对仗不工整,还是平仄不押韵?” “你!”李迅直气得张口结舌,却发现自己无法辩驳。 他确实未说过。 刘拂微眯起眼,偏头而笑,十分温和无害模样:“李兄若有异议,还可再来。” 单看李迅乍红乍白的脸色,刘拂就能猜到,他一口心气已泄,便是等到明日此时,也再出不了什么好题目。 见李迅眸光一转想要开口,刘拂抢先打断道:“李兄莫不是要说,方才的三联让我再对一次?小弟虽非不愿,但方才对联已成,再对反倒是真的不合规矩。” 她笑眯眯的,将李迅逼上她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退避三舍之路。 刘拂在整好微皱的衣袍,弹掉并不存在的灰尘后,才含笑开口道:“李兄既不出题,那就该有小弟来了。” 李迅无言以对,只能捏紧了拳头,严阵以待。 刘拂清清嗓子,压低声音正色道:“最毒妇人心。” 嘲讽之意呼之欲出,已有人想起李迅方才被泼酒的缘故,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背对众人,除了对面的李迅之外,再无人能看到她的神情。 被刘拂视线逼迫着的李迅,只觉兜头浇下一盆雪水,冻得他心惊胆战:“你……” 刘拂抿唇而笑,直如春光灿烂:“李兄,莫慌。” “我、你别……”这个少年……他……他!李迅上下牙关打颤,相撞发出轻微的“嗑嗑”声。 察觉到李迅神情变化,刘拂极是欣慰,她放缓了声音,哄劝道:“既然李兄对不出,那就算小弟赢了,如何?” 自然是好的。 接受着众人赞誉的刘拂笑得极甜,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羞涩,与之前才情勃发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只有刘拂与李迅二人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辈子因着一场刺杀,刘拂曾昼夜不停审讯过三百铁血好汉,从诏狱出来时已有十数日不曾见过阳光。她方才不过一时兴起,试上一试,没想到当年攒下的凶狠气势,换了套皮囊仍在。 心满意足的刘拂,为李迅这位功臣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没在今日就使用赢家的权利,让他立时退出院外。 “刘小公子,不知你那上联,可有应对?” 刘拂抿唇一笑,很有些羞涩:“我自对的,是‘常贪众生口’——饶翠楼的天香宴极好,勘称人间珍馐。” 众人闻言,将控诉的目光指向徐思年。 *** 经过这段插曲,众人心绪又起变化。不少人的趁着方才的兴致,重新走回案前,挥毫而书起来。 安坐吃茶的刘拂留意到,谢显的小厮匆匆而来,有匆匆而去。 她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张秀才的方向。 果不其然,一直心有旁骛从不曾专心赏景的张智,也在向谢府小厮离开的方向看去。 刘拂快速咽下口中点心,凑近谢显问道:“显二哥,可是有什么变故?” 谢显不料她有此一问,低声道:“雪天难行,刚好有从京师而来的书生路过梅园,听闻咱们在起诗会,想来凑趣。你且安心,我已派总管去安排了。” 谢二公子举办的诗会,金陵城中的读书人想来都得不到帖子。若那从京师来的读书人是一般身份,谢显绝不会使谢府总管出马,仔细问询。 暗自思量心事的刘拂,并没发现徐思年的目光,在她一脸好奇靠近时,就变得晦涩难明。 不多时,谢府年逾五十的总管谢浩,亲自领着三个锦衣青年逶迤而来。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在金陵府地界上,知府门前的总管也是极有身份的人。能让谢浩亲自引路的,肯定不会是一般人。 刘拂余光扫过满脸紧张的张秀才,又看向神色骤黯的徐思年。她阖上眼帘,静静听着踏雪而生的簌簌声,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当与三人互通姓名后,张秀才缘何豁出脸面不要,也要蹭进诗会的动机已然分明。 而刘拂久等的机会,也在此时到来。 他们并未直言家世,但无从遮掩的名姓将整个人都暴露在刘拂面前。对熟知大延官员谱的刘拂来说,在某些角度,她或者要比他们更了解自己。 何时生,何时死,何时登高位,何时被贬斥,他们的生平全凝练成一字一句,扎在刘拂的记忆中。 武威大将军之子蒋存,日后战功赫赫更胜其父的少将军。吏部侍郎嫡幼子方奇然,将来官居正二品左都御史,父子二人均简在帝心。 至于另一个名唤周行的青年……刘拂眉心微蹙,遍寻记忆也找不到这个人。 但她却能估摸出对方的身份。毕竟能与蒋、方两家一文一武同时交好的周姓人家,除了祁国公府不做他想。 若无意外,这周三公子,应是周默存的叔伯堂兄。 刨去前途未卜的周行不说,只要能投靠其余二人中的任意一方,都能保饶翠楼百年无忧。 他们一个铁面无私使吏政清明,一个金戈铁马护卫大延江山,虽都英年早逝,但俱是让大延男儿尊崇的人物。 刘拂自也不能免俗。 她眼中绽放着熠熠光辉,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此时此刻,她崇敬多年的两人,正坐在自己面前。 虽早已做好了见到二人的准备,但此时刘拂不得不收敛心神,才能好好构想接下来的事。 她打入金陵学子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正主就提前到来,那么之前所有的准备,都要推翻重来。 比如,她在这场诗会上的表现。 有新客至,自然要置新宴。 待一巡酒毕,两方人相互熟悉后,作为诗会主办人谢显才起身拱手,轻笑道:“有酒无诗毕竟不美,各位,请。” “松风兄,我待你拔得头筹,需得请我喝酒。” 对刘拂无所不应的徐思年自然点头应下。 作为唯一一个不必作诗的人,刘拂自不需在此时下场,她自斟了杯温好的梅花酒,举到鼻前轻嗅了下。 然后她的眼前,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 “小姑娘,你真觉得徐兄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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