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四一五年,春暮。 飞来峰脚下,两个身穿短褐的脚夫坐在肩舆杆上歇息,其中一个稍年轻的问向身旁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道:“大哥,你说都这会儿了,还有书生要上山吗?”这会儿才登山,等爬上书院估计都得下半夜了。 汉子抬头看了看暮色,道:“再等等吧,往年都有一两个迟了的。” 紫荆书院坐落于高而陡的飞来峰山巅,要上书院只有一条路,就是爬盘旋于飞来峰间的通云梯。通云梯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阶,能入紫荆书院的大多都不是寻常人家,那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们哪有这个脚力攀爬,是以每次上下山都会乘坐他们的肩舆。 紫荆书院一年只开两次学,春学和秋学,如今二月底,正是开春学的时候。兄弟二人是附近村子的,一年也就来这飞来峰脚下挣上这么两次银子,不过只一次,也够抵他们农闲时一两个月的月钱了。 兄弟二人正想着,忽听不远处传来渐近的马蹄声,抬头一看,果见一辆平顶马车急驰而来,兄弟二人不由得心生喜意,终于有客到了。 车夫还没停好车,便见马车里的客人探出了头来,这一露脸,叫兄弟二人吃了一惊,此人虽身着儒袍,却并非中原人,只见其肤色黝黑,浓眉深目,高鼻宽唇,留着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子,也不知是来自何方。 这人见了他们,笑嘻嘻的,露出两排白皙而整洁的牙齿来,漆黑的眼睛分外明亮。他下了马车,上前来对他们作了一揖,用不太标准的雅言道:“在下是紫荆书院的学生,敢问二位可是脚夫?” 兄弟二人闻言有些咋舌,心中感慨道:这紫荆书院当真海纳百川,不仅开创了男女同学的先例,如今竟连异域之人也能入学了。 汉子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是,客官可是要上书院?” “正是。”学生看了看二人脚下的山行工具,只见两根长竿中间架着一张竹编的躺椅,知这家伙便是表兄口中的肩舆了,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甘竹,我现在要坐你们的这个肩舆上山,这一趟,要多少银子?” 汉子稍一寻思,开价道:“三两银子。” 甘竹一听连连摆手,笑道:“不成,你们这是诓我呢,表兄说,上山只要一到二两银子,超过二两的就是诓我了。” 兄弟二人一听就笑了,汉子笑道:“这不是天要黑了,夜间山路不好走,这样,看您是远客,我们就收您二两吧。” 甘竹低头想了一想,道:“那好吧,你们挣钱也是不容易的。虽然我也很不容易,但是比你们容易。”说罢,便掀起长袍,上了肩舆。 汉子来到前头抓起两根长竿,准备起势的时候好奇问了一句,“客官,我看您不是中原人,不知您是哪里人?” 甘竹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得汉子喊了一声“起”,肩舆一下子被高抬了起来,身子突然凌空,再加上这躺椅是竹编的,两边长竿又有弹性,一下子虚虚实实,吓得甘竹一声惊呼。 汉子闻言扭头笑道:“客官你就放心吧,我们兄弟俩稳着呢!” 甘竹定下神来后,笑道:“我第一次坐,吓到了,吓到了。”待寻了个稳妥的姿势坐好后,他想起方才脚夫的问话来,答道,“我的父亲是天竺人。” 前头的汉子恍然大悟道:“原来您是天竺远客。” 甘竹失笑道:“我的母亲是南燕人,我已经在南燕呆了好几年了,此番是从南燕过来的,算不得你们的远客。”这飞来峰位置说来也巧,正好位于北梁、南燕、东昱三国交界处。中原里,只这三国举足轻重,难怪紫荆书院能这般驰名。 汉子“哦”了一声,心中寻思道:这书生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十成十的外域人,哪里有半点中原人的模样,看来是像足了他的父亲。 那抬着肩舆走在后头的兄弟年纪小,直言道:“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甘竹听了这话,也不介怀,笑道:“我确实不像我母亲,没有半点南燕人的模样。”顿了顿,他又笑道,“南燕人生得好看。不过,你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外甥像舅’,母亲说我小时候长得跟我舅舅很像,只是后来我留了胡子,就不像了。”他说着,还有模有样地捋了捋自己那一圈浓密的胡子。 见他性情开朗,小兄弟唠嗑道:“您舅舅是南燕人吧?” “是啊,我舅舅是南燕的大官。”甘竹提起舅舅时,脸上笑眯眯的,“他的长子,也就是我表兄,也在紫荆书院就读,如今在读人级了。”紫荆书院共有地人天三级,地为初级,人为中级,天为高级,学生一年升一级,三年时间便能学成下山。 “真是了不起啊。”小兄弟听了,不由得羡慕道。 “你若是想读,也可以去试试。”甘竹道,“听表兄说山长是很特别的人,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唉,我们就算了吧。”小兄弟还没答话,前面的汉子便抢道,“我们是穷苦人家,连普通私塾都上不了,哪里能入这些贵人们的书院,怕是脚踩上去都脏了贵人的地。”这紫荆书院里头的学生,可不止有官宦人家,还有公主和皇子呢。 “不是,大哥,”那走在后头的小兄弟有些较真道,“牛家村的牛天赐就入了这紫荆书院了,我听说山长一学只收他一文钱的束脩,读完这三年,就只要六文钱呢!” 紫荆书院是闻名中原的第一书院,也是史上最古怪的书院。紫荆书院之所以古怪,源于山长——山长收学生很是奇怪,不论出身学识,亦不分男女老少,根本就没有半点定论可言。 不过,私下里却有这么一条传言,就是——只要山长看你顺眼,你就可以入学。可是,这条传言后面又紧跟着一条传言——他要是哪天看你不顺眼了,你就得退学了。对此,山长曾出来辟过谣,第一条是真的,第二条不一定,得看心情。 这谣辟得,令人啼笑皆非。 山长的奇特之处,不在于他收学生不分皇亲国戚或贩夫走卒,而是在于他开创了收女学生的先例,让男女同学。不仅如此,他收的这些女学生,上至公主郡主,下至妓子寡妇,他皆一视同仁。而且,他对每位学生收的束脩也不尽相同。 有些学生,他倒贴百两请他们入学;有些学生,他则开出了千金的天价。就这么一间不寻常的古怪书院,每年只收学生一百人,而求学之人,则是个个都削尖了脑袋也想挤进去,原因只在于,从这间书院出来的学子们,个个都不一般。 这些年来,从紫荆书院所出的学子,入了官场的,不论文官武官,十年之内有九成以上升至五品之上;从商的,九成九以上,五年内皆成富户;从文的,数年之内都会声名鹊起,余下的,不论各行各业,皆是天下有名,不可谓不出奇。 肩舆上的甘竹也有些想不通,他自己怎么就入了山长的眼。其实他也没有见过山长,只不过是表兄甘留在和同学说起他的时候,山长正好经过,凑过来听了一听,而后山长便说他有趣,让表兄邀他入学了。 这等殊荣落到他身上,他自是受宠若惊。他也真想看看,这传说中的紫荆书院,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对于这三年的书院生活,他十分期待。 抬肩舆的两兄弟说完了牛天赐之事后,歇了一歇,默默走了一段路后,后边的小兄弟后知后觉问了一句,“这位客官,您怎么没带书僮一起来?” 学生们在紫荆书院一呆便是四个月,许多日常锁事,诸如洗衣磨墨、打饭跑腿什么的,是非常需要有个“能文善武”的书僮随身伺候着的。因着学生名额有限,就连这随身的书僮都成了抢手之位,在紫荆书院里,那些书僮都不是一般的书僮,极有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甘竹笑道:“我听表兄说,如果不带书僮,学成时书院会添个‘刻苦’的评价。我觉得我是在个刻苦的人,不需要书僮。”他自幼时便随父亲在海上行商,照顾自己是没问题的。 “原来如此。”小兄弟恍然道,他看许多学生上山都带着书僮,而书僮们个个都锦衣玉带,不同凡响,乘坐肩舆上下山。只有少数学生是只身一人的,他先前还以为他们是像牛天赐那样出身贫寒却有幸被山长看上的人,倒不知其中还有这等缘故。 兄弟俩见甘竹健谈不避讳,又陆续问了好些问题,直到后面,肩舆渐行,兄弟二人渐感吃力,才停了说话,天色渐黑,他们又将一盏小灯笼挂了出来,用以照明。 肩舆沿着梯路蜿蜒而上,当中休憩了约莫五六次,从日暮行至夜深,夜色渐浓,雾气渐重。肩舆上的甘竹醒醒睡睡了几次,后面,离山顶越近,周围便越湿冷起来,待到了下半夜,已经冷得甘竹睡不着了,可是抬肩舆的两兄弟却都是汗流浃背,一身短褐尽湿。 快到山顶时,天色渐亮,周遭迷雾也逐散,甘竹人有些清醒起来,忽见山顶之上,有一棵浓密的高树直指云霄,在接近树尖的枝桠上竟似坐着一人! 甘竹人顿时精神了起来,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揉了揉眼睛,却依稀能辩出是一少年郎坐在树枝上,其衣带翩翩,好不风流,一轮新月隐在其后,渐从云出,将此少年郎衬得仿若月宫中的仙人一般。 甘竹心生惊奇,待再欲细看,肩舆拐了个弯,方才的高树被面前浓阴的树木遮挡住,看不见了。 觉察到肩舆上的甘竹有动作,前头的汉子有些疲惫道:“客官,您醒了?前面就是了,前面有护卫把守,我们进不去。” 甘竹坐直身子一看,果见前方有两个护卫模样的人守在山门前。他下了肩舆,付过银子,与两兄弟道别后,匆忙上前去,对护卫表明来意,双手奉上了入学帖。 护卫核查后,将他带入一间小屋,让他取下身上所有衣物,接下来发生的事,成了甘竹不愿回首的往事之一,事后他在出恭的时候对表兄抱怨道—— 我问他们检查别人也要这么久吗?他们说我是例外,难道就因为我毛发旺盛吗?他们把我胡子都梳直了,还一直挠我痒痒,说是怕我腋毛里面藏了暗器,连我脚趾缝都扒开看了,最后就连……唉,他们一直将它翻来覆去,我如今只要一出恭,一掏出来就会想起当天之事。我自己都不曾这般仔细地看过我的身体,我当时感觉十分地无地自容…… 表兄默默瞄了一眼他出恭的地方,幽幽道了一句——我觉得无地自容的应该是他们。 甘竹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一脸真诚道:“也是,他们不当这样怀疑我,夫子都说我是世间罕见的赤诚之人。” 当然,这是后话了。等护卫们放甘竹通行的时候,天已放晓,在书院门口,甘竹看到了方才在肩舆上看到的那棵高树,这是一棵枝干笔直、树叶浓密的百年枫树,在枝干的中高处,竟还挂有一间树屋,门窗皆有,悬于空中。 甘竹惊奇之余,不由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个仙子般的少年郎,可是居于此屋中? 正想着,忽见树屋中出来一人,抬脚往空中一踏,人就顺着树干轻飘飘地落下了,停在了离地面三尺之高的低桠中。 甘竹定睛一看,这是一个让他看不出年纪的男子,男子身量颀长,略有削瘦,穿着一身松垮的道袍,面容异常的俊美,可是,与他年轻面容不符的却是他那一头灰白的头发,这一头灰发仅以一支桃木簪随意盘起,鬓发有些散乱,却平添了几分随性,与他身上所穿的宽松道袍极为融洽。他像是一个早生华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像是一个阅尽千帆、却又被岁月所遗忘的美男子。 甘竹忽然意识到,眼前此人,便是他看到的树上少年郎了,在他恍然之际,又忽听树上之人报出了他的名字来,“你是甘竹?”声音清冽如松间的流水,听起来就如他的面孔般年轻。 甘竹不由得吃惊,“您认识我?” 这人笑笑,轻松落地,举止间自有一股随性的华贵之气,此时,一轮初日在他身后缓缓升起,带着耀眼的光芒,将他衬得仿若圣人一般,甘竹不由得心生起几分诚惶诚恐来,只觉得此人不像凡人,倒像一个落凡的仙人。 “你因何上山?”此人笑问,笑起来亦是风流倜傥。 “啊?”甘竹不曾想这谪仙般的人物会这般发问他,挠了挠脑袋,才道,“我是受山长之邀,前来入学的。” 他又笑了,“此番我们不谈山长,只问你为何入学,所求何物?” “我……”甘竹想了想,“我听说你们这里很特别,所以想来看一看。” “哦?那依你所见,有何特别之处?” “你们这里到处都很特别,下面的护卫特别认真,把我里里外外都检查遍了,你也很特别,特别……”甘竹看着他,认真道,“特别好看。” 这仙人闻言,失笑道:“你也很特别,眼光特别不错。不过——”他话音一转,这只是你入学的原因。不知你此番入学,所求何物?”他复问道,眸中带笑。 “我……”甘竹想了想,有些想不出来,只能道,“等我学到了,我便知道了。” “将来可是入仕,或是从商,抑或其它?” 甘竹摇头道:“将来我不入仕,父亲说官场太复杂了,比商场还复杂。我家中便是经商的,不过,我将来也不打算经商,我想要云游天下,走遍中原和域外,记下有趣的人和事。” 仙人点点头,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不错。” 甘竹咧嘴笑了。 此人像是对他满意了,勾唇一笑,转身回到树下,道:“山门待会儿便开,等等即可。” 见他欲上树,甘竹连忙问道:“不知您是何人?” 甘竹话才落音,仙人便又飘飘然地上了树,像是会飞一般,广袖一挥,树屋小门便打了开来,仙人也一下子隐入了树屋中。 甘竹以为他不回答了,正失意着,忽听树屋中轻飘飘传出一句空灵之语,“不过一守山人罢了。” “守山人……”甘竹喃喃道,一个守山人就像仙人一般了,那书院里头的人,他有些不敢想了,不会全是神仙吧? 甘竹回头看向书院,只见书院匾额上书 “紫荆书院”四个龙飞凤舞的鎏金大字,此时旭日已经高升,将这风流四字耀得金灿灿的,让甘竹有些睁不开眼。 甘竹正眯着眼,忽听寂静的朱色山门后传来声响,不一会儿,紧闭而沉重的山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个子有些矮小,体态微胖的少年吃力地推开了山门。 少年肤色白皙,因着使力的缘故,脸涨得微红,甘竹见他吃力,连忙跑过去帮忙,同他一起推开了沉重的山门。少年有些吃惊,抬起头来,待看见他的脸时,又是一个诧异。 甘竹同时也在打量着他,少年生得一张很好看的圆脸,圆得刚刚好,一双葡萄眼又大又圆,明亮而纯粹。甘竹眨眨眼,他从未见过一双这么干净的眼睛,才刚觉得碰到个凡人了,没想到又是个这么好看的凡人,有着一双干净得近乎能看见心底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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