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时,厚重的城门紧闭,纪午只好在牛车上小憩个把时辰。 一夜不曾梳洗,线条硬朗的下巴上冒着青色胡渣,形容憔悴。被锅底涂黑的脸早不复俊郎,裹了两件棉花袄子的身子显得不够高大但格外壮实,尤其是厚实的胸和粗大的腰。 赌坊是没有白天黑夜之别的。城门卯正开启,纪午卯时一刻到荣盛赌坊的时候,门口陆陆续续进出不少男人,有喜笑颜开的,有满脸晦暗的,心有不甘的。总之人情百态,皆能窥之一二。 进得赌坊,是乌烟瘴气闹哄哄的大厅,这是他曾经看守过的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哪是哪。 纪午径自走向地字一号,将马五的推荐涵和信物交于看守。经再三比对查验之后才得以放行。 装裱在南墙上的《王羲之玩鹅图》一转,出现一个横两尺纵四尺的门洞。与之相连的是一条狭窄幽森的密道,宽不足一尺半,长约三十丈。 “排队等着吧” 纪午排在人形长龙的末尾。年节刚过不久,不管是大盗、小偷还是骗子、拐子,都有不小的收获,一个个猥琐的脸上乐得见牙不见眼。 一个时辰之后,终于轮到纪午。 “姓名?” “马六” “物件?” “房契,一进的宅子。” “房主?” “马五” “如何得来的?” “偷的。马五在大半月之前捉奸,不幸摔死了,他的叔伯们上门讨房契,没找着,结果夜里被我给弄到了” “可知其父母子女?” “他父母早逝,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妻子林氏。啧啧美得不可方物,身段玲珑,声音婉转,比艳蔚楼的画梦姑娘还要勾人呢!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流口水!可惜她是马五从牙婆手里买来的,如今她男人一死,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只怕觊觎她美貌的人不在少数,也不晓得最后会便宜了那个有福的。” 比画梦姑娘还美的女子得有多美啊?这个话题引起了大家伙儿的兴趣,纷纷向他打听。纪午也不嫌烦,谁问他都答,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 “咳咳,懂不懂规矩,不得喧哗!” 负责监督秩序的人是个瞟眼,凶神恶煞,老是歪着头看人。这会凶巴巴的制止了大家的讨论,转头对纪午道: “你,过来一下,六哥说东西有点问题,你去给他老人家解释清楚咯” 纪午很是配合,全程笑脸迎人。走远了还能听见后头的唏嘘声传来。 “他奶奶的,又是这样,回回都这样!” “就是啊,每回有便宜都落在六哥手里了,也不给咱们一口汤喝。” “行了,别叨叨了,给你们你们吃得下吗?也不怕噎死!” 纪午在密室里呆了两刻钟便出来了,东西没有问题,让他三日后再来交易。因为纪午交易的是衙门立有文书的房契,手续繁锁复杂,所以时间比较长。倘若是一般首饰玉镯之类,登记好物件成色,即可当场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非常简单。 已时三刻出赌坊,太阳已经暖烘烘的挂在天上。 时辰还早,纪午便到他常住的福来客栈要了个通铺,二十个汉子挤一屋,每人每晚只需三十文钱,不包吃不包水不包油灯。马午在他老大哥被砍死后就脱离了打手团伙,家里没地,他就到处打零工,修河坝、立新房补旧房、扛米粮、扛沙袋……卖力气的活他都干,挣的全是干净的血汗钱。一个铜板两个铜板慢慢积累,好容易攒够钱买了个心悦的媳妇,却不想是个要人命的。 累惯了的人是闲不住的,他放好牛车便去了砂石坝,那里一溜的仓库,车水马龙,货来货往。只要有把子好力气,舍得下力气,就不愁没货可搬,没钱可挣。 大米每袋一石,依着从前,三袋也能一肩扛。只是如今这身体太过单薄,纪午不敢逞强,一袋一扛都走的缓慢而晃悠。 “哈哈哈大家快看,来了个白弱鸡,扛一袋子米还走的要倒不倒,跟个娘们似的。” “放你娘的屁吴大山,我婆娘平时背一石两斗谷子,走的可比他快多了,白弱鸡明明连娘们都不如!” “哈哈哈哈” 空旷的坝子上响起汉子们放肆的嘲笑,此起彼伏。纪午也不觉得气恼,笑骂道: “笑屁啊笑,小爷我才十六,力气小也正常,是条汉子的话咱们过两年再来比过,如何!” 跟五大三粗的汉子打交道很容易,别拐弯子别绕花花肠子,你鄙视我挑衅,一来一往之间,纪午这天下午也算混了个脸熟。 大米不到太阳落坡就搬完了,力气小速度慢的纪午只搬了二十二袋,扣除摔破的一袋,还有别人帮忙的一袋,纪午拢共领了六十文钱。让以吴大山为首的那群人着实嘲笑了一番,不过还有意外收获,吴大山让他明天去城西的大石桥找他们,说有活干。 吃饱喝足后回到客栈,天色已暗,纪午一身酸痛难忍,想着自己如今也不用攒钱养媳妇了,便一改从前的节省,花了八个铜板叫水,又给了店小五个铜板让其帮忙搓澡按背。 赤身没入浴桶,破皮的肩膀红肿的背,痛的他龇牙咧嘴。 “哇,小哥儿,都破皮了!你这不会是去扛包了吧!” 小二哥是抖机灵说个乐呵的,他天南地北的客人见得多,有点眼力劲儿,如此白净削瘦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 “是啊,久不上工,身体都娇气了” 小二哥一反之前的热络,不再玩笑拉家常,连按压肩背的力道都小了,频率也慢了。 “开个玩笑,书院里先生出了一考题,纸上得来终觉浅,需得我等学子亲身实践才知其深意,故而落了这一身伤。” “小哥长的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他日定能中状元、骑大马、戴红花,光宗耀祖、封侯拜相” “那就承你吉言了。” 小二哥一下子热情高涨,口吐莲花,将县里的趣事讲得妙趣横生。手腕的力道也正合他意。 在市井行走多年,见过市侩之人无数,但像小二哥这般把势力写在脸上还怕人不知道的也是少见。 吴大山果然不欺纪午,大板桥年久失修,乱石搭的桥墩开始倾斜,木板被雨水冲刷多年,已经腐朽断裂。 此次修桥并非县衙出资,而是生民县的庄大善人庄有粮所捐赠的。不仅工钱高,还管两顿饭,有菜有肉,乐得一行工人直道庄大善人的善心义举。 纪午有泥瓦功底,便被安排给泥匠师傅打下手,活计不抬不担,就是累腰得很。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断桥的一边,一个黄皮寡瘦但很精神的娃娃摇头晃脑大声诵着《声律启蒙》,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可大伙儿听的十分认真。 “小嫂子,你这娃子了不得,以后准能给你考个状元回来,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他大嫂,娃儿能干,可千万要送他进学啊,莫要委屈了娃” …… 小娃娃的娘衣衫陈旧泛白,打满大大小小的补丁,针脚缜密,破的多的地方还绣了花样子遮掩,看的出来家境不好但扔在努力过日子。 纪午盯着那母子俩出神,思绪万千,士农工商,权利阶级分明。他在刀口添过血,也在市井为一个铜板折过腰,深知其间的辛酸苦辣,也更懂得读书为官的好处,所以自他重生那一刻起,就已为自己想好以后的路。 次日纪午没再跟吴大山一群人混在一起,因为他遇到了能给他希望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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