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散朝后钟慕白到天禄阁来见慕容泓。
“此事陛下是何时得知的?”钟慕白将那夹带遗书的鞋垫还给慕容泓。
“奶娘去世那年就知道了,但朕没告诉任何人。”慕容泓道。
“为何?”
“怕。”
“那为何现在又告诉臣?”
“因为试探够了到开诚布公的时候了。”慕容泓拿着那只鞋垫,用搁置在灯架子上的火折子点燃了灯烛,然后将鞋垫引了火,放到空着的笔洗中。
君臣两人就这么看着那只鞋垫连同里面那个故事慢慢地燃烧殆尽。
“陛下就不想问问,臣信还是不信?”钟慕白看着慕容泓。
“无须问,信与不信五天后的猎场点兵太尉自会给朕答案。于旁人看来做皇帝也许千好万好,但太尉与朕之兄长情同手足说是看着朕长大的也不为过。朕这皇帝当得滋味如何在太尉面前无需多言。朕只说一句,若是礼法准许让朕禅位给钟羡,朕也是肯的。”慕容泓道。
钟慕白愣了一下垂下眼睫拱手道:“陛下说笑了。”
他离开后,慕容泓独自站在窗口看着窗外。
五天后猎场点兵是为了选定由哪位将军带领哪支军队去驰援夔州。于他而言当然是这样。但是对于某些在角落里蛰伏已久的人来说这却是个改天换日的好机会。
那天他会出宫去猎场,六成的可能还能回来,四成的可能回不来。所以他想将钟羡剔除在随行去猎场的名单之外,方法便是,让他淋一场雨,再让埋在钟府的眼线给他下点药,让他上吐下泻个两天,自然也就不能随行了。如此,万一他回不来,留在盛京的钟羡一定会第一时间将长安救出去。
也许长安说得没错,对她,他确实自私,因为直到现在,他都不愿主动放她离开,宁可自己出事了再让钟羡来救她出去。就因为,他不想活着失去她。
将后面几天的安排都一一在心里理过一遍后,他回到御案后开始批折子。批了没几本,居然又翻到陈若霖的请安折子。
这次倒是没有随折子赠礼,但他写在折子里的话却已足以让慕容泓额上青筋暴起。
他是这样写的:陛下,果子再好,臣已经啃了一口,您若将余下的吃了,未免也太有失体统。您若是实在缺果子,跟臣说一声,臣派人给您上贡,保管让您吃个够。至于臣啃过的那只果子,还请陛下尽快还给臣,如若不然,臣可要自行上京来讨了。
慕容泓气得胸口发痛,捏紧了折子告诫自己,事情要一件一件地解决,反正长安现在在宫里。陈若霖这厮爱叫,就让他去叫好了。待到猎场之行后,他自有时间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清凉殿,长安做了一上午的思想斗争,用过午饭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将吉祥遣去休息,她点燃蜡烛,将烛台放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拿出已经用清水洗过的小刀放到那小小的火苗上一遍又一遍地炙烤锋刃。
幽幽一点烛光倒映在她眸中,将那份无奈和心酸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这一烤,就是一下午。
眼看着天色将暮,她吹灭燃烧得还剩短短一小截的蜡烛,在公羊来给她送晚饭时,让他回去传话,说她要见慕容泓。
自把她关起来后,大约觉得无颜面对她,慕容泓从未在她醒着时来见过她,所以她只能主动要求见他。
慕容泓得了公羊的汇报,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想着逃避也不是办法,于是还是来到清凉殿。
是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白天下过雨,不过这会儿已经停了,湿润凉爽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夏季特有的草木清香,倒真是殿如其名,清凉得很。
长安就站在窗口,面朝着窗外,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没回身,用陈述的语调静静道:“昨晚我梦见他了。”
慕容泓看着她的背影,没出声。
“他还是老样子,鲜衣怒马恣肆张狂,对我说他要去猎一头熊,晚上做宝熊掌给我吃。”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一声,道“他做的熊掌最难吃了。不过他做其它菜很好吃,烤肉,海味,他都很拿手。若不是底子虚胃口不好,大约我还能被他给养胖些。”
“他唯一的不好,就是嘴太贱,经常一开口就让人想打死他。话又多,给他时间,他能一整天在你耳边唠叨个不停。只是,在一起时总嫌他烦,一旦见不着了,听不到他那欠打的声音,却又觉着有些寂寞。”
慕容泓毫无预兆地红了眼,因为他忽然发现,她说的,可能是真的。一开始他对她,就是这种感觉。她离开他时,他想起她来,就是这种感觉。
“福王府百年的积累,攒下富可敌国的财富。他将库房钥匙扔给我,说随便我取用,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不会让我为银子不够花而发愁。”
“他也不计较我出身低微来历不明,愿明媒正娶,让我做福王妃。不是只能整天闷在福王府那一亩三分地的王妃,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王妃。”
长安转过身来,看着双眼含泪强自忍耐的慕容泓,表情无比平静:“我与你在一起这些年,为你出生入死刀头舔血,从未退缩过犹豫过,也从未为自己打算过。只有这一次,这一次是为我自己。你成全我一次,就那么难吗?”
“朕成全你,谁来成全朕?”慕容泓忍着满心的酸楚气息有些不稳地开口。
“你是皇帝,三年一选秀,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需要谁来成全?”
“再多的女人,她们也都不是你!”慕容泓几乎是失控地喊了出来。
他疾步过来握住长安的肩,填满了眼眶的泪珠子欲坠不坠,“你快告诉朕,你是骗朕的。关于陈若霖的一切,你都是骗朕的!”
“陛下冰雪聪明,我所言是真是假,分辨不出来么?”长安依然冷静,与他对视有顷,伸手推开自己肩上的手,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听得出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想起白天看到的那封奏折,再联系眼前,慕容泓痛苦到极处,忽然伸手将长安推抵到一旁的墙上,死死按住,倾过身来想要吻她的唇,却又在嘴唇快要碰到她时停住。
长安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大人在看一个招数使尽正在打滚耍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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