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知晓缘由,婚期迫在眉睫,罗文君决定晚上就去找母亲学她的绝招哭一番,势要赵氏去与谢三夫人继续协商,把罗文君的要求传达过去。 罗文君倒是想要自己亲自去谈,可哪有新嫁娘出嫁前一两日还往婆家跑的,她在心里定了个要紧的一二三个事项,其一就是把姿态在外人面前摆低,赢得百姓的同情,这样将来谢家想要拿名声之类的东西挟持她也要顾及谢家在外的名声。 谢家自视书香门第,诗书礼仪之家,家族的名声关系重大,况且照罗文君的分析,谢家在朝中就有大员两人,其他外放的,京中小官再加上同僚同窗,关系遍布朝堂。再看历代皇帝,都不是荒淫无度的昏君,政治还算是清明的。 前个月,见过一次谢素嘉,言语间透露谢家有意送嫡女入宫给新皇做妃子,可见谢家人雄心勃勃,尚没有适可而止,急流勇退的想法。只要她不是那么倒霉,就遇上个短命的或者是无能昏君,必定容不下谢家做大。 只要豁的出去,提前做好准备,罗文君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晚膳前,罗文君让红桔去送了口信,说希望能和母亲一起用晚膳,珍惜出嫁之前的日子。赵氏想着女儿终究是亲生的,到底是对不起她的,心一软就答应了。 吃过饭,罗文君却端端正正的坐着,没有离开的意思,赵氏也不好撵人,端了麻姑送上来的香茶正准备喝两口,就听罗文君幽幽道:“这可是谢三夫人送的花茶?” 赵氏差点呛到,只听得女儿这口气十分不对劲,茫然道:“是,喝着还不错,听说是养颜有奇效,你也喝喝看,若是喜欢,家里还有些一会儿回去让麻姑都包了给你。” 罗文君一手把茶盏推开,哭泣道:“母亲你还喝得下,就是这个侯府的姑娘撺掇谢余航去爬山去什么山寺看花,才惹了这桩事,害死了人却让我替她守寡,母亲你怎么喝得下。” 赵氏手一颤,茶盏倾倒,茶水泼在身上也不晓得烫,直愣愣的看着罗文君,也不知道是因为震惊罗文君发现了她隐瞒的实情,还是震惊这桩事故竟然还是宣平侯府姑娘惹出来的。 犹豫了半晌,赵氏才慢慢的拿手帕擦了擦浸湿的衣裙,一边哑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不瞒你了,谁会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守寡,可你想想,咱们娘俩的依靠就是你哥哥,可他现在在哪儿,正在去上京的路上,或许已经到了,这就是待在宣平侯府和谢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啊,谢三夫人拿你哥的前途安危威胁,我能有什么办法?” 赵氏说着痛哭起来,念念叨叨,又把死去三年多的罗父扯出来,哭叨了一会儿不见罗文君来劝慰,才啜泣道:“况且你们二人信物还没有换回来,娘也没有办法了,当初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娘是真的一口咬定不答应的,可娘着实是没法子了。你,你好好的,在谢府好好听谢三夫人的话,她答应了娘会好好照顾你的。” 且不论谢三夫人会不会兑现承诺,礼法上,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人,谢家要关了罗文君一辈子,那就是关一辈子。罗文君只能殚精竭虑为自己打算,再看捂脸痛苦的母亲,罗文君自认父亲去后这些年,她战战兢兢维持这个家的家计,努力经营仅剩的两家小铺子,到了头,她的母亲这样轻易就舍弃了她,这般迫不及待,这般不择手段。她不敢想若是红桔没有打探到谢余航的消息,等到她两眼摸黑进了谢府,得知新郎躺在棺材里,会是怎么样一种绝望。 对这个母亲的情谊,罗文君摸了摸心口,眼泪掉在手背上,她想,所剩无几了。 “母亲,谢三夫人素来瞧不起我,瞧不起咱们家,你这样轻易答应,让我以后在谢家怎么立足。常人结亲女家尚且要退却一两回以示珍爱女儿,母亲却当堂应下,婚期如此紧张,偏还瞒着我这般重要的事,母亲你扪心自问,对我可有对哥哥的一半?” 赵氏捂着脸,只顾着哭,偏过头不敢看罗文君,罗文君挥了挥手,红桔会意拉扯麻姑关上房门站在廊下守着。麻姑垂头唉声叹气,红桔心有不忿,却记着罗文君的嘱咐不敢随意撒火。 罗文君就问赵氏,她嫁人以后,家里的铺子怎么办?统共才两家铺子,当年父亲在时就定下要给一间铺子一个庄子给罗文君做陪嫁,免得她嫁妆太薄惹人闲话。后来为了父亲治病和办理丧事,卖了一家铺子和唯一的庄子。 赵氏这一日正是在准备罗文君的嫁妆,床柜家具那是罗父和谢三老爷定下儿女婚事就开始准备的,倒是不妨事,家里曾开过绣庄,布匹绣件也拿的出来,只是金银不多,赵氏肉痛还是忍痛拿出一套头面放进嫁妆,悄悄问了麻姑才知道家里的地契都在罗文浩手里。 正自我安慰,地契在儿子手里,别人也找不见,到时候女儿问起来也好回答,旁的再凑一凑,反正是要守寡的,也没什么机会出门,又有谢三夫人照应,嫁妆薄点也无妨。 可罗文君当堂提起死去的父亲的话,赵氏又觉得女儿必定会觉得是她想要吞没这两家铺子,心里还惦记着女儿嫁过去好好服侍谢三夫人,让谢三夫人给儿子出出力,也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事,想归想,赵氏一如既往的怯弱,只结结巴巴道:“地契,你,你哥,收收收着呢,我,我我,和麻姑,也找不见,要不就不要铺子了吧,家里也只有这两个小铺子。你哥当官也得要上下打点也费钱呢。” “是,哥哥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管着家里的庶务和铺子,哪里不知道,可您想想爷爷在时咱们家是什么样的,爹走了以后变成什么样了。您和哥哥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女儿在家时有您和哥哥信任,仗着这点能耐,管着铺子,想着多赚几个银钱等着哥哥光宗耀祖,可现在,您就要把我嫁出去了,铺子该怎么办?” “我,我可以——” “娘你看过铺子的账簿吗?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货什么时候该降价吗?您知道渡口的小食肆逢年过节要打点什么关窍才能好好开下去吗?” “我,我”赵氏想说她可以,管家的事,在她小时候母亲还没有过世之前也是看过的,可再琢磨琢磨,这几年有女儿操持她才过上悠闲的日子,家里的进项也是越来越多,换成自己,赵氏确实没有这个自信,可女儿就要出嫁了,这要怎么办? 这时罗文君适时道:“家里的铺子,我可以不要,也是为了哥哥考虑,可如果经营不当,即使您卖了两个铺子也顶不了多久,咱们又没有田地,没了铺子就只能坐吃山空。我有个主意,也是想着能够再帮哥哥一把,也想有机会出来到家里坐坐和您说说话。” “什么主意?”赵氏连忙问道。 “铺子还由我来管着,每月结算的银钱我会让掌柜的给您送来,你就管着家里就好,只是谢家若是不放我出来,铺子长久没有人看管,伙计掌柜难免懈怠,商机把握不住,也就赚不了几个钱,若是母亲能和谢三夫人好好商议,让谢三夫人同意让我至少每半个月出来巡查铺子,查看账簿,应当再有小半年就可以再把绣庄开起来了。” 赵氏私心里不介意女儿没法出门,但是最后一句话深深的打动了她,当初才嫁进罗家的时候,罗家的家资何止这些个。若不是赵氏的父亲也是个举人,而当时的罗父还是个童生,以她的家境也不容易嫁进罗家。可罗家就是在她眼前一步一步落到今天的境地,赵氏不是不想振兴家业,可她一个女人能怎么样呢?无能为力,只能靠着儿子奋力科考。 罗文君给母亲画了个饼,吃不吃得到就看赵氏能不能替她争取到出门的机会,本朝祖皇帝开国以后就颁布政令,商贾之事不再是贱业,商贾极其后人也能参加科考。但是律令在商贾上面的规则更加严厉,尽最大可能避免大规模的官商勾结。所以赵氏去找谢三夫人谈这件事,六成的机会能够成功,剩下的四成。两成看赵氏的决心,两成靠谢三夫人的决心。 “母亲,我听说明后天余航的棺椁就要送到桐城了,”罗文君泪流满面,望着赵氏,隐隐露出灰败绝望的神色,赵氏听见她的女儿说:“我这一生大约就是这样了,若是哥哥的中,或许还有见面的机会,若是没有,今生恐怕不能再见,我写了封信给哥哥,明日母亲去和谢三夫人谈事之前,为我送去九州镖局吧。” 赵氏面露犹疑,看了看罗文君竟然有些不大放心,罗文君心知母亲忧心她联系人手帮她逃婚,却不想再费口舌,她真的觉得很心累,这样步步算计自己的亲人,也是在把自己和这个家一点一点撕扯开,甚至有时候她会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们,也许赵氏早就看她不顺眼,早就想要早早把她嫁出去。也许哥哥心里很烦她不愿意嫁入谢家,多了许多麻烦,也许哥哥是疼爱她的,但是将来娶了妻,有了孩子,她这个守寡的妹妹慢慢的就不太惦记了。 罗文君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放在赵氏手旁的桌上,对着赵氏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婚事仓促,女儿心里惶恐,出嫁的时候恐怕难以自持,今天就给母亲磕个头,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至于这信,就算是女儿最后求母亲的一件事,若是母亲仍然不能放心,那就等女儿嫁进谢家再送也无妨,左右都是一样的结果。” 说罢,不等赵氏再说话就起身,自己掀了帘子,带着哭音唤了声红桔回屋去了。直到出嫁那日,赵氏都再没见过罗文君哭过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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