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③ 老人坐到了夕阳西下,略显黑暗,空气中不知怎的,有着草木燃烧后的烟火味。 谢没枝和于适还坐在车里,车窗微微开了缝,谢没枝闻到了乡间傍晚独有的味道。 “真神奇……” 她微微探出头,看到天空色如蓝墨,几点星辰在上。 老人在院子里发呆之余,就是拿着随手拾的木枝子,在地上写字。这似乎才是触及他伤心事的所在,没写几句,大滴大滴的眼泪就往下落。 “他大约是七十岁上下,最起码是个知识分子,你看他有个习惯,木枝子写完字会抖一抖手,我看着倒有点像拿粉笔的老师的习惯。” “从40年左右到现在……” 因上世纪历史太过跌宕起伏,其波澜壮阔除身置其中之人,远不是开放后可以感知的。 调露园,是宋朝年间已成型的梅林,至有明一代,由天子近臣监军至此,游玩后赐名“调露”,后几经波折,一度近乎消失,大概77年后,才在古建筑学家指导下再规整成型。 “明小姐倒是会挑选,这位老人家一定极有故事了。” “可是我觉得她可以自己表露善意,没有必要找我们呀……” “有钱人的时间比较值钱。” “哦……” 接近闭园,老人踱步而出,他步伐稳健,脊背依然挺直。 两人看他拄拐向山上去了。 这路驱车五分钟左右,先是别墅区,然后是干部休养地。 “那大小姐很有可能在住处也见过他。” “嗯。” 之后,这位老人年节将近却天天来园子。 一来二去,双方难免攀谈。 姜赛这才得知,这二位年轻男女是兄妹,自从妹妹男朋友车祸去世,她一时积郁成疾,身体迅速衰弱,兄长只能请了假来陪她休养。 他不免叹息,但已知自己无话可劝。 那姑娘的兄长又劝她活下去,泰坦尼克号,露丝还为杰克活过以后的精彩人生,你为何不好好记住他。 姑娘坐在轮椅上,头发枯黄,人缩在毯子里,摇着头,小小声说:“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他心念一动。 不知怎么,突然想说一些故事。 二十出头——和那时的他,一般年纪。 甫一出生,他便是城市高干子弟,家族里曾于有明出过进士,改朝迭代之后,先祖只愿家学得传,不愿后代于新朝斩头露角。家国危难之际,在海外留学的爷爷响应号召毅然投入革命,至父亲继续走上革命道路,如今到他,已是第三代。 那一年,他是风华正茂17岁。父亲温文尔雅,母亲亦是革命妇女,清白正直之家教导出来极具教养,颇具才华的少年。 然而顷刻一切平静都被打乱。 浩浩荡荡的扫荡开始了,他本该去读高等学府,却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等着毕业后走到工农兵中去,去取得“思想毕业证书”。 他和他身边自小长大的同类不一样,那些人不管不顾先辈抛头颅洒热血如何英勇得来今天,父母娇宠,飞扬跋扈,大多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想法。 虽不至于被排挤凌虐,但他的性格让他难以适应这个时代。他从小就热爱历史,但这也不影响他信任德先生和赛先生。他并不是喜欢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而是着迷于那些沉寂的,埋没的,曾栩栩如生的壮美朝代。 他性质缺缺跟随那些红绿拼凑的同伴,敷敷衍衍挥笔写大字报。 其后形势越来越差。 他无数次心灰意冷。 仰慕的教师被他们堵在办公室疯狂用头撞墙,父亲是教授的同班少女,成绩优异也被所有人嫌弃,但凡是个人都可以欺辱她。 野蛮的,黑暗的,青春。 当时远郊还是荒野,这种需要开垦的地方,是他们活动锻炼的好场所。 那是大灾难的第四年,他二十一岁。 因为长相良好,家境优渥,无数女同学心仪他,在这种荒凉地方,大家早已默认地四散开来,他忙不迭逃到了这一片断壁残垣。 调露园那时早已毁的差不多了,只剩半死不活的部分梅树,和长满荒草的砖墙,他提着工具费力越过半人高的草,看到那灰色砖墙下,正埋头写字的少女。 她写“沈家园里花如锦”,虽只是拿着木棍,却姿势标准。 他悄悄移过去,默默接了一句。 “半是当年识放翁。” 她吓了一跳,匆忙去抹地上的字迹。他忙按上她的肩。 “不用、不用。我亦好此道。” 提木棍又补上后面的句子。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他不觉留下浑浊的眼泪来。 如若彼时写的非那一首,那一句,写一个“花好月圆人长久”是否就一定不同了? 她稍稍安心。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最终决定先剖白自己。 “其实我自幼便读《全唐诗》《二十四史》之类,并古文诗赋,旧时小说,以及新白话小说,你……不必如此。” 洛觅愣了愣,随即落泪。 这是四年来,不含“打倒”不谈“主义”不谈“坚决”等语,她唯一与人的对话。 “我与你差不多,但虽读过种种,我尤偏爱诗文歌赋一些。” 他终于放松地坐在旁边的残砖上。 “令尊教历史,女儿也自然随他气质。” 洛觅此时已放下心来。 “爸爸他其实英文德文也建树颇高,只是我没甚机会学得了。” 她脸上又起愁云。 姜赛不知如何安慰她。 只能笑。 “四年来,因不曾谈论提及再有闲时读,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你呢?” “是啊是啊”,她如梦初醒般,“适才我就默错了,写成花似锦。真心恼人。” “那……古人有一字师之称,不若你我二人,互为师长?” 那是难以想象的,在这个以读书为耻,独立思考为耻,压抑文化的时代,还能有两个受过全乎教育,尚知仁义礼智信的少年少女探讨文学。 后来,洛觅告诉他,本县县志记载,调露园秦汉已有,宋始成型,明朝年间,有贵珰监军归来过此地,赐名调露。这位倒非魏忠贤那样的权佞,此地又不是什么有名之地,那位贵珰的字迹倒是一直留到如今。 他们依言去寻,倒真看到破败门庭上悬的匾额。 无名的怅然漫上心头。 胡闹着胡闹着,他们都已到了二十五六的年纪。 他不顾组织的反对,不顾朋友,不,本也没有朋友,终于在青春既晚的年纪,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他不得不脱离家庭,和洛觅共同改造,但那小小家宴上,双方父母到底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新房之内,他笑而执手,直说自己该叫“姜寻”,如此方能寻寻觅觅——这又是悲兆,毕竟之后就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他们起初苦中作乐,彼此笃信绝不会出卖彼此。既然在她最落难的时节,为这个人所怜惜,所爱,她不信之后会有什么变化。 洛觅没有信错人,只是没有敌过命。 那是1978年。陆续有人平反,高考重新开放,他们还未有子女,倒是有大把时间复习,他们熬过了最坏的时候。 看到了黑暗的尽头,光明的开端。 但就在这一年,洛觅得病了。 那是沉寂于1949-1977,自1978年爆发的登革热狂潮。 起初她觉得眼疼,发现自己牙龈鼻衄出血,后来高热不退。 第一次考试在即,她被隔离,姜赛欲哭无泪,不知该与谁要回他的洛觅。 他们在调露园重修后,更是时时跑去游玩学习,不知哪次话题跑到杨妃,说唐朝皇帝大方,让评价从“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直到辛辣的“他生未卜此生休”。 至宋更夸张,已是“玉环飞燕皆尘土”,俨然把她们等同于小人了。 这其中少不了这首李夫人。 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她死前痛得叫父母,还叫“姜赛”,并及“我不要死……我不甘心……”。 果然美人终作土。 他第二年才再次高考。读了历史系,于情爱从此陌路。安安稳稳做历史教师几年,又深造去大学任教,退休后被返聘到当地高中。 从此他但凡无事就要来这里。风雨无阻。 于适和谢没枝将这份报告提给了明媚。两人不作任何评价,谢没枝更想不到自己随口说的诗句,竟然有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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