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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琅笈玄会的第二天,苦境的圣尊者便启程回了万圣岩,倒是座下的两位高徒留了下来。一莲托生盘桓了半月,就不知云游到了哪里,据说是用招牌甜点——莲子糖吊到了一位特立独行颇有意思的朋友,目前正打得火热。一步莲华则呆在封云山,半是与老友久见相会,半是照看月座之意。    月座如月影在万圣岩地位虽高,却不曾修行过半点佛家法门,甚至于也不曾师从任何一位高僧大德修持佛法。苍曾好奇询问过一步莲华,才知道这位姿仪如月的沙门实在是个奇特的存在。    苦境有西佛国,国民信仰佛教,举国供奉鎏法天宫的活佛。一任活佛圆寂,便有新一任佛子降生,被天宫的侍佛僧人们接来供奉。至于生出转世灵童的人家,即使不舍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但也知道那只是借腹所生的佛子,与自家并无半点尘缘,纵是不舍,也只得将孩子交予接引的僧人。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二十年前悉昙多二世普闻弥陀降世,竟多了一个同胞所出的双生手足。更为奇异的是,此子生来非男非女,面如净月,眉心灵光蕴蕴,竟是天生就的水月菩萨之相。鎏法天宫的僧人一番争论之下,决定将这位意外降世的灵童送到定禅天请净琉璃菩萨教养,没想到灵童的父母却执意不肯交出这个孩子,只道佛子是借腹所生所以他们无可奈何,这个孩子却是他们真正的骨血,是无论如何不愿舍弃的。这一争执便是一年多,灵童已经会走路,一天父母一个没注意,他竟晃晃悠悠的自己出了门,拽住了守在门外打坐的僧人的袈裟听他念经,等父母发觉时,他已在僧人的怀里睡熟了。父母见他生来向佛,又经僧人们多方规劝,只得含泪将他送入佛门。    灵童起初在净琉璃菩萨座下教养,没两年又被菩萨送来了万圣岩,言道此子虽行菩萨道,却与净琉璃并非同旨,他的路当自己去寻。而在苦境,又有哪里能比得上万圣岩更能接触到三千宏大佛法?圣尊者见灵童双眸明澈,容颜皎皎,便为其起名“一月三身如月影”,从此万圣岩自圣尊者、即导师之下,都尊称他为“月座”。    如月影修持佛法极为刻苦,无论是净琉璃菩萨还是圣尊者、即导师,都鼓励他自行参悟自己的法门,是以他鲜少听万圣岩的高僧讲法,多数时间不是在藏经阁研读经书,就是坐在蒲团上苦思冥想。不过三载之间,一头青丝便涣然成雪。许是天生异状,自过而立之年,如月影的相貌便再未变化,他自幼修佛,清心寡欲,相貌生得本就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上十来岁,如此一来看去竟如弱冠少年一般。    只是再异于常人,也不能掩盖他并无半点武学在身的事实。在万圣岩之外的地方久住,没有人在旁护持,总让人放心不下。    一步莲华望着远处横笛轻吹的如月影,目光有些恍惚。这样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是不多见的,落在他人眼里固然仍是圣洁万方,在苍看来分明是走神了。    “好友、好友?”苍见一步莲华面上微带苍白之色,连唤了两声,关切道,“好友身体似有不适?”修行到了他们这等境界,早已水火不侵、百病不生,然而这不代表他们便真的可以百无禁忌。似这般神思迟钝气色欠佳到肉眼可以看出的程度,往往是已生了大的症候,问题不是在功体,便是出自心境。    一步莲华回神,和缓一笑:“无妨,只是前日偶遇一故人,令吾心生疑惑。”    “什么样的故人?”    “昔日云游时结识的一位老友。”一步莲华只简单的一提便再不说下去了,只是轻轻的瞥了眼自己的左肩,似有无尽怅惘不解之意。不知是否是错觉,苍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影似乎重叠着莫名的黑影,隐晦压抑得令人不安。他有心细问,但知道一步莲华貌似温和慈悲,实则内秉金刚之性,并非心无成算之人,既然无意向他细说,想必内心自有打算,便不再追问下去。    此时练无瑕正在练习的曲子叫《折杨柳》,她资质好,学琴进境颇快,但毕竟年纪尚幼四肢短小,怒沧琴那般形制的琴是弹不了的,苍叫翠山行另寻了面尺寸较小的琴给她。基本的指法教完后,便择了支简单的琴曲让她练习,正是《折杨柳》。如月影初次听到这支曲子便十分喜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笛子,临摹着节拍吹了起来。说来奇怪,《折杨柳》曲调平缓,练无瑕怎么练都显得温吞无味,就像画画,徒具形似,内中味道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而如月影只听过一遍,却生生得奏出了那折柳玉关的寥寥长风。    “月座的笛声甚美,虽然技法未达纯属之境,但意境之幽淡玄远,举世罕有。”苍听在耳里,赞道。    “万圣岩上下诸僧皆持离歌舞戒,定禅天的净琉璃佛友亦然,月座抛家时年纪尚幼,细细想来,他所遇到的人中没有一人会教他学习乐器,吾竟想不通他这一手是从何处学来,真是费解。”一步莲华有些费解的道。    “天命所钟的圣者,纵有异于常人之处也是常事。”苍道。    《云笈七签》云,无师说法,无资受传,无终无始,无义无言。元气得之而变化,神明得之而造作,天地得之而覆载,日月得之而照临。此等天命觉通的圣者,注定是有大神通、大造化的。    正说间,琴声忽然停了,笛声吹出一个悠长的尾音后也默契的温然而止。如月影收起笛子:“怎么了?”练无瑕竖起食指向他比出噤声的手势,向一个方向轻轻一瞥,晶亮的眼瞳似乎升起两轮娇柔的月光。如月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琴弦上落着一只蝴蝶,灿金色的双翼,斑斓着大大小小的湛蓝圆点,像一双双秋水脉脉的眼眸。它静静的停在琴弦上,纤细的触角在风中晃动着,轻而柔软。    练无瑕看着蝴蝶,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一个不小心,惊扰了眼前玲珑美丽的生命的梦境。她看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吵到蝴蝶,才向如月影眨了眨眼,惯是不苟言笑的小女孩,此刻却少见的露出了点涟漪般的童趣,眉眼含笑的写道:“刚落下在琴弦上的,睡着了。”    如月影却皱了眉,看着小女孩异样柔和纯真的表情,踌躇再三,还是说了实话:“它不是睡着了,它是死了。”    话音未落,他看见练无瑕维持着眉眼弯弯的表情,只是眼底晶亮的光倏然熄灭。她有些艰难的消化着他的话,似乎终于懂了,忽然打冷战似的抖了一下。小女孩原本润白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莹褐的眼瞳轻轻颤抖,那样的神情,除了一少部分的伤心落寞之外,更多的分明是害怕,像是望见了什么她至为恐惧的事。    死了?    死了。    死了……    “不能再活转吗?”练无瑕急切的问,却看到如月影悲悯的眼神,皎白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它已入轮回。”    是入了轮回,可转世投胎的那个已经不是这只蝴蝶了。练无瑕想着,不觉紧咬嘴唇,咬得出了血。    远处的苍与一步莲华走了过来:“出了什么事?”如月影正待说明蝴蝶的事,却见练无瑕猛然仰头,小手几乎以仓皇的速度连连比划出一串以她惜字如金的习惯来说绝对是口若悬河的话:“弦首,尊者,一切生灵,都是会死的吗?不能不死吗?”    一只萍水相逢的蝴蝶的死亡,纵有伤感,也未必见得有多深刻。可这却是练无瑕第一次亲眼见证一条美丽生命的逝去,不管它有多么秀美轻盈,不管它曾经为世间增添多少曼妙意趣,大限来至时,依旧是不由分说。    蝴蝶是会死的,那么人呢?她自己、她熟悉的人,也是会死的吗?    练无瑕紧紧的盯着苍和一步莲华,渴望这两位深深敬慕的长者能给出一个完满。她的眼神像是荒漠中饥渴而死的旅者望向天际的绿洲,可惜,只是海市蜃楼,因为苍霁月光风的一笑:“不错。”    练无瑕无暇去理解苍与一步莲华的淡然从容,报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所有生灵……包括母亲、您、师祖、尊者、月座,还有赤师叔、白师叔、赭师伯他们,都是会死的?”    苍沉然答道:“生也如月明秋水,死也如蝉蜕寒林,自来便是如此,你不需忧烦。”看着像是遭受了什么致命打击的小女孩,他忽然想起,尽管以凡人的标准她已是难以想象的长寿,可心智身体却实在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苍其实并没有多少与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六弦中的其他五弦虽是他的师弟妹,但都是先入玄宗修行,小有成就后才拜入玄宗宗主门下,彼时年纪最小的都过了两百岁,是以六弦之首苍在幼教方面的经验完全是一片空白。    他无法向一个小得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解释,“万物非欲生,不得不生,万物非欲死,不得不死。任他尘生尘灭,万化万生,不能脱离苦海,劫劫生生,轮回不绝,无终无始,如汲井轮。三界凡夫,无一不遭此沉溺。”而人生在世,其实每时每刻都在经历死亡,掉落的头发、松动的牙齿,皆是一部分的自己在死去。甚至有一种说法,道是人生下来的第一件事是号嚎大哭,盖因自己的出生便是为了死去,而在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在逼近死亡。    可那又有什么值得悲戚的呢?四大幻身,本就有生有死,这是生命的必然历程,缺一不得完满。惟有一点真淑之性是无所谓来去的,如能明心见性、湛然清寂,便可跳出生死樊笼,成就清净长生之道。    修行到了他与一步莲华这等地步,于世间人所执迷的很多事都能淡然处之,生死之事亦然。可显而易见的,虽然眼前的小女孩道号正是“长生”,但以她的年纪阅历,想要理解这番清净解脱的大道理,根本是不可能的。    练无瑕是想哭的,但眼睛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流泪的迹象,鼻尖倒是早红了,衬着雪团般的小脸,越发的像一只软糯的雪白汤圆。可惜只是看似软糯,眼神却是异样的倔强与执着:“要怎么样,才能让众生脱离死亡的阴影?”    苍与一步莲华对视一眼,生平第一次在一个懵懂的孩子面前无言以对。他可以对无数高功先天谈笑风生宣讲玄理,可以在千军万马中颜色自若,却唯独无法面对这一双不染纤尘的执着的孩子的眼,去告诉她这样一个事实——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渡尽世间所有众生脱离生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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