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异度魔界入侵道境。起初玄宗中人不以为意,自打上古时期异度魔界接合到道境,两拨人是一三五打仗二四六休战,都快成了固定节目。要是哪年异度魔界没来打两场,他们反倒觉得奇怪。同样的,哪次战争双方阵营里要是不出现几个新面孔,他们反倒觉得不正常。是以后世闹得苦境山河变色的魔界四小将,这个时候不过才是个在边角打酱油的二线实习生。 九百年后,当登上终极祭坛的长生夫人回顾往事时才发觉,那场被后世称之为道魔大战的绵延数百年的惨烈战争,其实从那时起便点燃了第一束不祥的狼烟。 当然此时的练无瑕是不理会这些事的,她只在萍山那一方天地里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家阿姊的好友名单里又多了一个蔺无双,狂龙的炸药桶终于在延迟多年之后爆炸。比起同为女性的金八珍,胡子一大把的号昆仑,顶多就是个火头工的凌沧水,蔺无双的小白脸显然给了狂龙不小的压力。 装疯卖傻赶人?悟道后的蔺无双心性境界比之从前上升了不止一层,任他污言秽语,我自清风过耳,又念在狂龙是练峨眉的胞弟,不但不怒,反而更多了几分容让之意。狂龙的一腔起肖热情,不仅没有迎来预料中的大打出手,而且收获了假想敌“慈爱宽容”的眼神照拂,硬是把一路跑歪的神经给活活的瘆回了正常状态。 眼见好友与弟弟相处如此融洽,且弟弟在好友的耳濡目染下渐渐有了正经的形状,练峨眉竟大是欣慰。 狂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改为暴力驱逐。谁想如今的蔺无双已非吴下阿蒙,初会时两人还能打个平手,如今却是高下立分,最悲剧的是他还是位在后面的“下”的那个。狂龙自然不甘心,却也清楚单凭硬碰硬是没法把此小白脸妖道驱逐出自己的领地了,只好由明转暗,改为以各种方式不遗余力的进谗言,以期破坏蔺无双在心爱的阿姊心目中的形象。除了在练峨眉耳边灌点小话告点小状的日常任务,他还努力争取练无瑕宫紫玄的支持,意图实现农村包围城市的最终目的。最令人叫绝的是在听说练无瑕曾跟蔺无双学过几招的消息后,狂龙强买强卖的要教她学剑。蔺无双是长剑,他就是软剑,蔺无双正大磅礴,他就是阴损幽柔,还非逼着练无瑕说出个两者的高下不可。 练无瑕自然是分不出来的,莫谈她当时修为还浅,根本分不出孰强孰弱,就是她分得出来,一个是母亲的好朋友,另一个是母亲的亲弟弟,各有各的好,何必非要分出个胜败高低不可?于是面对狂龙的逼问,她只思索了片刻,便写道:“阿舅的剑术更胜一筹。” 蔺无双又不会使软剑,狂龙传给她的招式当然更胜一筹了。 狂龙大喜,当天壮着胆子上白云山去杀蔺无双……惨败。见狂龙一张脸青得快要分不出哪里是正常的肤色哪里是刺青,蔺无双好心劝诫:“你天资奇高,只是心性狂诡难定,才难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吾昔日与你同样,若非后来真正沉下心来参悟天地之道,也无法取得进步。你倘使能祛除杂念沉淀心神,何愁不能更上一层楼呢?” 一席话也算是掏心掏肺,不过狂龙听出多少了诚意估计只有他自己清楚,但他自有自己的主意——妖道当初和自己还是不相上下,只是静心闭关了些日子就修为大进,如果自己潜心闭关上几百年,出山后铁定能把这该死的小白脸揍得永世不得超生。虽然接下来几百年又要见不到心爱的阿姊,还要忍受自家冰清玉洁的阿姊生活在妖道垂涎的视线之中,不过以阿姊的武力值和那妖道磨磨蹭蹭不爽快的个性,再给俩人一千年都不会有半点进展,他大可放心。于是巴巴的跑回萍山,向练峨眉汇报完自己决心闭关参悟武道的重大决定后,狂龙就雷厉风行的闭关去了。 在练峨眉看来,有了好友的言传身教与女儿的分担压力,自家弟弟的疯劲儿不仅消退了大半,还逐步意识到亲情的可贵继而有意识的开始与无瑕培养甥舅之情,最妙的是树立了不低的上进心,真是幸甚至哉。倘若父母双亲泉下有知,定要感动得涕泪泗流。 必须承认,狂龙选择了最幼稚也是最聪明的方法。他像一只护食的狗,对着侵犯领地的外人龇着雪亮的牙齿,固然凶狠了些,但想及他与练峨眉的姐弟之情,便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样凶狠的他有那么一点可爱,至于那本该是征兆的悖于常理的疯狂,反而被顺理成章的忽略了过去。至少那时的蔺无双/练峨眉/练无瑕/宫紫玄,是十分无奈并动容于狂龙对练峨眉/自己/母亲/师父的一片拳拳眷护之情的。 毕竟天伦之情,血浓于水,是世间永恒传颂的美德。 血浓于水,相依为命。重病不起的宫楼雪挣扎着起身妆扮着憔悴的容颜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来。沉疴与思虑磋磨去了她所有的美貌,再多的水粉与胭脂也无力回天,这样痨病鬼也似的脸,任哪个男人看了都恨不得退避三舍吧? 可长姐不会嫌弃她。 那夜的团圆饭在眼前晃了晃,清晰得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就连姐姐对缚刃边城那隐藏得很好却偏偏在她看来呼之欲出的嫌弃表情也是分外的鲜活。宫楼雪知道宫紫玄对缚刃边城很是看不上,在姐姐的心里,自己的妹妹从来都是最好的,她值得最好的男人,或者说哪怕是最好的男人也会委屈了自己的妹妹——哪怕她变成现在这个丑样子,也照样是姐姐心里最名贵的珍宝。 “妹自去年秋末,渐觉精力消退,时常彻夜不眠,白日亦无倦意……”她铺开纸,提着发颤的手腕,写道。 “约定之日已过半年有余,缚刃边城迟迟不归,妹忧心郎君安危,又疑此身已为之厌弃。临镜而照,容颜消损,自觉十分可厌,几无求生之意。近日常梦幼时随长姐漂泊荒野,或见萍山青云远霞,或闻缚刃边城已纳貌美新人,或见其死于非命,种种忧佈难以言说。日夜梦寐颠倒难分,恐是大去之兆。不知距离去日尚有几何,长姐速来……” 宫紫玄的声音在发颤,颠三倒四的把染着斑驳血迹的信念了好几遍,还是没有弄明白上面讲的是什么意思。直到被练无瑕按住手背,她才察觉到自己脸上、身上、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满是冷汗。 “速去情漠,有事飞书传讯。”练无瑕露出萍水纱的双眼已初初有了美人的曼妙韵致,目光冷静而沉稳,“眼见为实,未曾亲眼目睹之前,不要轻易下判断。你要冷静。” 她修持天目咒已有多年,目光神意蕴蕴,自有着非凡的感染力。她眼底的冷静传递到了宫紫玄身上,对方终于也从恐惧中找回了理智,汗水涔涔的脸上露出感激的一笑。在未曾亲眼确认之前,她绝不相信自己唯一的亲人即将迈入生命的尽头,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如果没有出错……那缚刃边城应该祈祷,这一切最好没有出错。 目送着宫紫玄匆匆离开的背影,练无瑕眼中终于化出一缕忧色。这一趟她本该陪宫紫玄一同前去,无奈蔺无双参加了琅笈玄会上的剑道比试,拔得头筹之人将赢得一对千年难得一出的神剑,他对这对神剑势在必得,练峨眉对比试结果亦是十分关心,算算他归期将近,竟提前赶往白云山浩然居等候结果。萍山作为她们这一脉的道场所在,自然不得有失,现在练峨眉不在,宫紫玄又要远行,纵使再忧心如焚,练无瑕也必须留下来镇守此地。 只是可惜无法送楼雪最后一程,痛失亲妹,又不知道二师妹会伤心到何种地步——但愿她记住自己的话,要冷静,千万不要做傻事。 练峨眉最喜腾云驾雾悠游八极,朝访昆仑暮至苍梧,而世间红尘尽在足下,这是何等的自在逍遥之状?然而当她驾着七彩云霓由浩然居返回萍山时,一路上脑海中却不断漾动着临别前蔺无双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样纯然的喜悦与痴怔,令她的心乱成了风中的飞絮,清空而惆怅。 直到练无瑕反常的一见到自己便立时扑了上来,练峨眉才清明过来,立时便被义女眼底罕见的焦灼之态略略骇住:“无瑕?” 练无瑕摇摇头,后退两步,补行了礼:“母亲,蔺师叔大比的结果如何?” 蔺无双在琅笈玄会上的表现极是出众,以一式“云流萍踪”技惊四座,与苍战至平手,双剑各得其一,苍得白虹,蔺无双得明玥。练峨眉承认,听到“云流萍踪”的名字时,她似乎有些多想了,于是她在表达了为好友取得新成就的欣喜之后,又加了一句:“吾此来,一是为了等候好友的结果,二是为了告知你一事——吾近日又有突破,欲归隐萍山,一心修炼登仙之道。” 蔺无双神色变了,又似乎没变,那一刹那的黯然只是她的错觉,他淡淡的笑笑:“正巧,吾也有意退隐白云山。”他没有看练峨眉,眼望向山外的重重峰峦,“好友有意退隐,修炼登仙之境,吾心……亦然。” “我会前往浩然居探望好友。”练峨眉放下心来,承诺道。 不再放任自己追索潜意识里的不安感觉,练峨眉回转之前的疑惑:“无瑕,紫玄呢?”练无瑕黯然的垂下眼,取出宫楼雪的信呈上。练峨眉看过,掐指推算,眨眼间便得出了结论:“阳寿已尽,回天乏术。”宫楼雪以肉体凡胎之身修炼长春术而得以增寿数百年之久,比起最多不过百年阳寿的普通人而言,不知幸运了多少倍。她的死固然令人悲伤,却也不必太过介怀于这一事实——只望紫玄能看开些。 “这孩子与我们也是有缘,无瑕,随吾一同抄几卷《度亡经》,替她超度一二吧。”练峨眉正说话间,猛然止步回头:“起风了。” 练无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天际红日西沉,暮云昏昏,风气如刀,一呼,一吸,便见无边花木瑟瑟的摇摆曳动,掉落乱红残叶无数。 尽管练峨眉再不发一言,但看着这天地阴晦之象,练无瑕隐隐觉得某种含义不明却不祥的气氛充塞在六合八极之间,阴沉森冷,令人艰于喘息。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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