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再踏入西佛国之时,距离初来时便颇过去了些年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譬如时觉佛子圆寂,新任佛子因护持上师未能及时赶到而失踪;譬如曾经一动而风云变色的疏楼龙宿,随着退隐疏楼西风日久而成为了江湖上的一个语焉不详的传说,也譬如练无瑕也试图协助鎏法天宫寻找失踪佛子,无奈她对佛门的了解实在不深,直到鎏法天宫送信相邀,才结束了她毫无头绪的瞎转悠。 来信言道,感应到天宫失主,新一任佛子提前降世,法号梵刹伽蓝。感君厚谊,特邀她参加小活佛的坐床典礼。 练无瑕行踪一向缥缈不定,武林道上近来又接连爆发覆天殇、叶口月人和嗜血者之乱,等到送信人穿越重重艰难险阻辛辛苦苦把信送到她手里,她再赶去鎏法天宫的时候,伽蓝佛子业已归位一年有余了。 迟到了这么久,小活佛却说,她来得正好。新就任的小活佛梵刹伽蓝还只是秀美的孩童模样,穿着活佛的法衣,带着童音稚气的语调悠扬如梵唱:“事关一名无辜女子与她腹中胎儿的性命,梵刹伽蓝有一个不情之请。” 原来侠刀蜀道行之女柳湘音在身怀六甲之时为嗜血者所同化,蜀道行千辛万苦将女儿救出,背着女儿踏上鎏法天宫,请求小活佛净化柳湘音与她腹中的胎儿。嗜血者体质极为特殊,一经同化,若想再变回正常人类,便需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辅以特殊法门,在此过程中,被净化者会十分痛苦。小活佛欲施展大日曼荼罗阵法实施净化,目前所需一切法器、舍利子都筹备妥当,唯一忧虑之处在于以柳湘音孱弱的身体,未必能撑到仪式完成的一刻,届时万一一尸两命,则救人反成杀人。考虑到嗜血者饮血补充能量的特性,小活佛想让柳湘音在净化之前先饮一些血液。在这个微妙而关键的时间点赶来的练无瑕简直是天赐的救星,只要她贡献一些血液即可。至于为什么非得是练无瑕而非旁人献血,小活佛只说他判断练无瑕之血对嗜血者有益,具体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又究竟是怎么个有益法,他也没有解释。 练无瑕哪有拒绝的道理? 空藏殿外,即将接受佛法净化的柳湘音在浑浑噩噩的等待中,嗅到了鲜血的芬芳。蜀道行皱着眉头,望着端着盛满鲜血的金杯走来的翔维神官,侧身挡在跃跃欲动的柳湘音之前:“这是何意?” “侠刀不必警觉,此乃佛子之意。”翔维神官解释道。 蜀道行神色微松。嗜血者的嗅觉远比人类敏锐数倍,金杯还没端到面前,柳湘音已经克制不住的颤动——那是清甜,又充盈着纯澈的灵透,鲜活而饱满的味道,远比被西蒙奉为极品的妙龄处子的鲜血还要甘美,非采自自幼修行且已得道果的女子,不得如此绝顶之味。而它的主人在献出血液时心情是平静的,于是血液本身也有着采自血奴身上的血品所没有的宁静幽恬,细细品嗅起来,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悲悯的味道。 宛如天使的圣洁,宛如羔羊的驯顺。是献于神魔足下的至佳无上之牺牲祭品。 “绝等的美味!快、快喝啊!”柳湘音腹中的邪婴已经按捺不住血脉之中叫嚣的渴望,连连催促着母体。柳湘音犹豫的望了蜀道行一眼,然而这点迟疑在腹中孩子的催促与自身嗜血本能中很快败下阵来,她忙忙端起金杯一饮而尽,点点朱红从口角溢出,在没有一丝血气的面容,简直如精怪鬼怪一般的苍白阴晦。那样凶残贪婪的吃相,与其说是个人,毋宁说像一只被本能操纵的野兽。 蜀道行心底一阵酸楚,这时饕足的柳湘音蓦地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惨叫,女子失控的痛叫与邪婴惊怒的意识波动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嘶喊:“血,这血里有什么?” 血里自然没有任何东西。然而生于极凶恶寒,却长于玄玄虚空之中,心存无尘善念,这般的至净无瑕之人,她的血于嗜血者而言,本身即是包裹着最为甜美的糖衣的鸩毒。 翔维神官拉住蜀道行的臂膀,迅速道:“快,趁柳湘音与腹中婴儿体质最虚弱的时机,送他们入殿接受仪式!” 蜀道行会意,低身将面箍锁在柳湘音脸上,拦腰抱起了她。女儿的身体在颤抖,在挣扎,他却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只能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湘音,忍耐,很快就没事了”的絮语里,抱着她踏入了大日曼陀罗法阵之中。 仪式进行了三天三夜,蜀道行在空藏殿外来来回回转了三天三夜的圈,练无瑕也在禅房之中静坐入定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小活佛软软的靠在翔达神官怀里被抱了出来,面色泛着脱力的白,嘴边却挂着喜悦的笑容,向蜀道行说:“令媛母子重归光明矣。” 蜀道行晃了晃,俊毅的面容上浮出了一点大悲大喜沉淀后的迷惘,旋即清明过来,见小活佛竟然无法独力行走,不免担忧:“佛子你……” “只是太过困倦,休息一晚即可。”小活佛摆手,“侠刀,你不去观视柳湘音的情况吗?”话音未落,原地已经失了侠刀的踪影。小活佛失笑,翔维神官见他嘴唇都干裂出数道血痕,关切道:“佛子果真无碍吗?” “自然无,吾只需要休息,如果能再给吾一杯酥油茶润喉,一定会恢复得更快。”小活佛笑说道。 合着是连着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渴的!两位神官相视一笑,立刻命人端了满满一大杯酥油茶上来,小活佛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干净,看那香甜的样子,还真是渴得厉害了。一大杯酥油茶下肚,小活佛的气色红润了些许,嘴唇也润泽了许多,擦了擦嘴巴就准备起身:“带吾去禅房,吾要亲自去向练长生请罪。” 翔维神官忙劝道:“佛子原是救人心切,取血是为权宜之计,以练道长的脾性,答允之时都毫无被冒犯之意,事后又怎会怨怪您呢?眼下您还是先休息吧,纵要道歉,也得等身体状况恢复后再过去。” “并非为此事。”小活佛有些吞吞吐吐的说。他佛性天成,自落地之时便举止明慧通透,虽是幼童之身,其慈悲佛性却是远远大过幼小的年龄给他人带来的印象,这少见的羞赧之色出现在他的脸上,竟让他难得的像个因为好心办坏事而心虚气短的孩子:“柳湘音腹中的异胎体质特殊,很容易为母体吸收的血液所影响。” “佛子的意思是?”两位神官依旧没有会意。 小活佛满面羞惭的垂下脑袋:“鉴于异胎受血液影响而发生了转变,吾判断……练长生可能……要多出个有十分之一血缘关系的儿子了。” 片刻的呆滞后,翔维神官扶额,艰难的说:“佛子倦怠之身行走吃力,还是由我抱您过去请罪。翔达,你去请莫松罕、邯宁两位阿闍梨过来,由我们三人陪佛子同去。” 佛子您还能再不靠谱一点吗?修仙者斩亲缘,灭爱欲,不染红尘,求的是太上忘情之境界。人家练长生好好的一个一心求仙的仙门女冠,合着就因为帮您的忙,被您老一场法事一做,硬生生凭空冒出来一个儿子,从此在求仙之路上活活多出来一个拖后腿的累赘——真是不知道前世不修到了什么程度,这辈子才会倒了如此血霉好吧! 就算抛开这一层不论,练长生还是个姑娘家呢。平生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忽然就接到通知——因为这样那样不可抗的因素,恭喜你姑娘,你喜当妈了。如此奇葩的“喜讯”,搁哪位女性身上都得抓狂好吗! 什么话都不用说了,赶紧收拾麻利点儿,上门请罪吧! 至于为什么非要莫松罕、邯宁两位阿闍黎和翔维神官一起同去……以高大上的阵容配置来表示致歉的诚恳态度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有他们这几张论沧桑程度排鎏法天宫前三甲的老脸首当其冲的挡着,再辅以小活佛那张幼嫩得快能掐出水的小脸营造出来的反差萌,希望练长生能本着一贯尊老爱幼的美好品质,火气能稍稍小那么一丁点—— 虽然希望很渺茫。 “鎏法天宫被不知名力量炸掉一半建筑,现今正在重建?”龙宿放下奏报,微微沉吟,“不知名力量……邪之子尚未出世,力量就如此强横,嗯。” 穆仙凤正拿着新制成的诗扇逗廊下的鹦鹉一句一句的念诗,龙宿隔窗扫了一眼,决定不惊扰小丫头的兴致。于是挽起袖子亲自磨了墨,在奏报下方回了批文:速核查邪之子下落。 即使表面上淡出江湖,耳目也遍布四面八方,龙宿大人的生活无论退隐与否,向来过得很充实很精彩。但无论他推演出的事态有多千回百转天塌地陷火烧眉毛,都不可能猜出鎏法天宫被毁的真相。 真相是,练无瑕在被通知喜当妈的那一瞬间,因为太过惊愕的缘故,真气暴走掀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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