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宿有言,世间闲趣,无非焚香、点茶、挂画、插花,而焚香居首。 龙宿有言,合香首先要将香料的用途、品味考虑周全,再按五运六气、五行生克、天干地支推演而确定君、臣、佐、使。如灵虚香等特殊功用之香,还需依照节气、日期、时辰进行,方得尽其效。再炼蜜、煅炭、炒香、捣香、收香、窨藏,才算完成了整个过程。 龙宿又有言,焚香之时需身心清洁、衣冠雅洁、双手尤其不得沾染半点污秽。要尽量不说话,即使非得开口也需轻声细语。动作应沉静稳重,优雅内敛,忌轻浮张扬狂浪之态。心态则要谦逊平和、宁静如水。 练无瑕唯唯诺诺的听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疏楼前辈在说到“衣冠雅洁”时扫了她的衣服一眼,眼神颇奇异。然而还没等她细细琢磨个中意味,他已然转回,摇着紫晶玉骨扇徐徐历数着:“三教之人皆爱香。儒门之人晴窗拓贴、篝灯夜读之时,焚香可以辟睡魔;四更残月,兴味萧骚之时,焚香可以畅怀舒啸;而在坐雨闭窗,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之际,燃起一炉香,但见香霭馥馥,隐隐绕帘栊,与羲皇上人何异!故而儒者不可一日无此君。” “释迦佛子喜以香论净土庄严。相传那佛陀说法之时,有妙香从周身毫毛孔窍中散发而出,普薰三界十方,众生尽得欢喜。而精心修持的佛者居士,其心自生宝香。再说供养佛菩萨需用香,诵经修法前也需焚香。虽无儒门那般精细繁缛的规矩,却也另有一番妙空的境界。”龙宿一晃一晃的摇着扇子,瞟向练无瑕,“至于道门之香……” 练无瑕洗净了耳朵的等着听。 龙宿略略一笑,收回目光:“道门也用香,斋醮科仪用香,清净身心用香,供养诸神也用香——可惜精工不如儒门,庄严不比佛门,常常空有奇香而不知修饰运用,空浪费了绝好的材料,比如长生丫头你!” 我?我哪里有什么奇香?练无瑕闻言愕然。见她神色茫然,龙宿恨恨道:“汝等这些空有丽质却不知打理、不知打理却偏偏仍是丽质夺人的道门中人最讨厌了。” 练无瑕侧头略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取过一只青铜藻绿的长颈铜壶,注了水,取出尺素丹青往里面一插,一点灵气点入,四色梅花在枝头轻轻颤曳,幽冷清艳精微的花香顿时盈满了所有空间。她手捧瓶花回眸,以目传问:“是这样吗?” 龙宿摇扇的动作微微一滞:“此乃其中之二。” 原来还有个其中之一?练无瑕这回是真被考住了。她将自己的家当一一想遍,除了尺素丹青异香夺人之外,剩下的也只有几种药草算得上气味芬芳,可连尺素丹青都被淘汰到了第二,这几味药草难道还能比它更强不成?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她把药草一一的摆了出来。龙宿扫了一眼:“看不出来汝倒是搜罗了不少药材。”说着便以扇子指点,将它们的品相、药性、功用点评了一遍,末了问了一句,“汝拿它们出来做什么?” 练无瑕又默默的把药草收了回去:“究竟何者才是那‘之一’,请前辈明示。” “汝还真是愚钝。”龙宿叹道,“那‘之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汝。” 我?练无瑕满眼的震惊。 龙宿见状一笑:“汝啊,明明身怀奇香却偏偏不自知,可见那句‘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是真的,古人诚不我欺啊!” 练无瑕闻了闻尺素丹青,嗅了嗅青崖的脖子,走进龙宿身边闻了闻,末了抬手嗅了嗅自己腕上的肌肤。尺素丹青是疏冷的梅花香,青崖是清爽的青草之香,疏楼前辈是华烈的昙花之香,而自己……似乎真的别有一种不同的气味,似雪而更疏,似梅而实幽,飘飘淡淡,尽是清微宛妙之意。 疏楼前辈说的身怀奇香,指的便是这个味道吗?练无瑕正想间,忽然明白了一桩旧案——当年玉泉村的老大娘说她“花儿朵儿胭脂水粉的往身上堆”,指的是不是她身上的味道呢? 她收回思绪:“晚辈自辟谷后,一直服食云流梅影玄丹。” “闻所未闻的名字。”龙宿难得来了兴趣,以他之博学竟还有没听过的名字,也是难得之事。 他没听说过才是正常,因为这是练无瑕修炼至辟谷后,练峨眉参照义女的体质和萍山绝情道的特点,专为练无瑕拟的丹方:“此丹是将那雪色云母以幽溪水玉点化为琼浆,收集姣好红梅自然风干,以云母浆浸渍,点以萍山云果之蜜,凝练而成。丹成后气味尤为清冽,服之十年不饥不饿而颜色姣好,晚辈身上的气息当是由此而来。”练无瑕一壁写着,一壁已经取出了一粒托在掌上。 龙宿定睛一看,只见那丹大如龙眼,色淡红,融融晕晕,剔透似冰雪,清冽芬芳的气息透脑而来。龙宿收回目光:“长生丫头,吾若约你在东海碣石相会,汝偏走去了南海苍梧,汝觉得有生之年吾二人还能碰面吗?”见练无瑕一滞,他磨着牙问,“汝的丹药香得异样是不假,可汝得跟我解说一下,它和汝身上的味道像在了哪里?” 儒门龙首的气势何其之华盛,目光锋芒之所及,练无瑕侧开了脸,余威所及之处,青崖心怯的缩了缩脑袋。 “汝少再跟吾争辩,汝这就是天生异香,无可辩驳。”龙宿定了结论,忽然一笑,“心无尘念,惟讲究一个自然而然,兴许这便是汝道门之香吧。” 练无瑕想了想,幽丽的眼眸里也晕出了滟滟的笑意。然而没隔上一会儿,她就换了话题:“疏楼前辈的医术应是十分高明。” “自是当然。”龙宿理所当然的答道。江湖风波险恶,这险恶程度于那勾心斗角倾轧成风的儒门之中更增十倍,为保人又兼自保,哪个儒门高层没那么几本压箱底的医术秘籍?龙宿能于老旧的儒门格局中令开儒门天下这一生机勃勃的新生体系,其医术之高明,在天下儒者之中至少能排入前三甲。只是他身居高位已久,能劳得了他的大驾去亲手医治的角色是少之又少,而能劳得了他大驾的同时又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去亲手医治的角色更是凤毛麟角,近千年之中也只得一个傲笑红尘而已。 在他苦心孤诣的精心治疗之下,傲笑红尘果然残废了。 若非此君运气实在太好,恰恰就机缘巧合得到了得疗治半身不遂之症的楟竹,又在功体复原后又好巧不巧的得到了辟商仇敌铁十三倾尽心血铸成的十三名剑,他疏楼龙宿又岂会被手下败将反将一军? 傲笑红尘啊……龙宿在心底冷笑了一声。汝赠吾的这一剑,吾若是不加倍奉还,岂不是太不华丽了? 眼看着某尾紫龙就要沿着心机阴谋大boss的终极目标一路黑化下去,却被某个小姑娘毫无自觉的打断,因为练无瑕又写道:“晚辈有一师妹,断臂多年,疏楼前辈是否有法可医?”宫紫玄的断臂之伤一直是练无瑕的心病,为此她请过多少名医大夫给宫紫玄看胳膊,均是徒劳无功。她无奈之下甚至自学了医术,指望有朝一日能解除师妹的痛苦,谁成想越学越觉得希望渺茫。不过识见高明如龙宿,与那些民间医者应是不同的吧? 乍一发现希望,练无瑕的眼神立刻又是忐忑又是期待。被这样的眼光注视着,饶是龙宿自问心肠比严冬寒天的石头还要冷,也不由得软上那么一软。 一个人若是太好,总会让人生不出伤害的兴趣。尤其对方还是个冰雪墨梅般无瑕无缺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但凡一丝半点的失落伤心,在旁观者眼里都是一种罪过。 “医者诊断需望、闻、问、切,汝准备就让吾这么凭自己华丽的想象诊断病情不成?”龙宿轻笑道。 练无瑕莹褐的眼眸一亮,旋即想到了什么,又黯淡了下来:“师妹现居漠北,可疏楼前辈的住处所在不便泄露……”不是她信不过自家师妹的人品,但以疏楼前辈如今的身份处境,血龙湖的地点一旦泄露于第三人之口,总是免不了麻烦,她又岂能为前辈招惹事端?是以让宫紫玄自己赶过来自然是不行的。然而不让宫紫玄过来,难不成劳动疏楼前辈的大驾过去?未免又太强人所难。可目前为止这是师妹伤愈的唯一希望,难道就要这么错过去吗…… 她一层一层的往深里想着,不觉将两道婉转的眉快要纠结成了一团。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难得好心体恤晚辈一回,索性就做到家。就当他疏楼龙宿阴谋家当腻了,也想向爱管闲事的剑子老道学习一回吧。 龙宿痛苦的扫了眼自己还没来得及坐暖和的极北雪罴毯,往椅背上依靠,化出只烧到了一半的烟斗叼在了嘴里,一吸一吐,便是一个徐徐扩散的标准圆:“待吾抽完这斗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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