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的二师妹宫紫玄惯是心气极高又脾气极硬,认定的杀妹仇敌便要不死不休的追杀到底。谁知仇人没杀成,反倒被断一臂成了残废之人,被自己敬重的忠烈王一调停,连仇也益发报不得,心下的煎熬苦闷可想而知。最初几年练无瑕去看她时,她不是在拼命练武,就是伏在宫楼雪的遗体曾坐的石椅上默然垂泪,哭到半晌,又疯了一般的扑入狂沙之中挥掌,直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疲惫不堪,便倒在沙地上捶胸大哭。 宫紫玄自小傲气,练无瑕怕刺激到她,也不敢十分劝,心中自是难过。宫楼雪人死不能复生,缚刃边城又早不知藏身去了何处,唯一可以补救的只有她的断臂,医治的希望也是渺茫到了极点。宫紫玄的自尊心不容许旁人展现多少同情之意,每逢练无瑕稍有关怀之举,她便冷颜相对。练无瑕放心不下她,可再呆下去只会更刺激到她紧绷得随时都可能断掉的神经,只好选择离开,改以时时通信,并且每年赴情漠看顾她一段时间。 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宫紫玄的精神状况好转了起来,所有的悲愁恨意渐渐收敛成了心底锐利的冰棱,无法释怀,却也不至于再干扰到她的神智。后来随着转机的到来,她那镇日冰冷的脸上或愠或怒,更是又多了几分生动的表情。 那个转机叫天险刀藏,一名将面孔藏入竹篓的神秘男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来历,又是何时起出现在江湖之上,练无瑕只知道他很关心宫紫玄。他会默默的观望着宫紫玄发狠练武,在她累倒在地时上前搀扶,被打开也不介意,反而不顾她挣扎的强制扶着她去休息。 对练无瑕,宫紫玄尚能用尖锐的反应逼她让步,然而对天险刀藏,宫紫玄却是束手无策。打,打不过;冷言冷语,对方沉默着照单全收,等她说累了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完全就是团强韧不拔的棉花。久而久之,宫紫玄只好默认了他的存在,而练无瑕也终于放下了心。 练无瑕和龙宿赶来情漠时正逢正午,天险刀藏在劈柴,宫紫玄在做饭。刀客握刀的手握着斧头,女修持杨柳枝的手持着锅铲,强烈的反差居然营造出了诡异的和谐感。事实上宫紫玄是辟谷惯了的,从前还跟着练无瑕吃点儿精致的点心果品满足口腹之欲,宫楼雪死后一心修炼,自此片粒不沾。只是她服气餐霞即可不饥不渴,天险刀藏却还是肉体凡胎。从前他都是从最近的市镇上打包一大麻袋的干粮囤着,守着宫紫玄期间全靠啃干粮就咸菜,渴了就喝两口凉水活命。待宫紫玄情况好转的空档,再飞奔到市镇上要点儿白切肉老白干风卷残云的吃喝干净,再飞奔回来继续守着宫紫玄啃干粮。 发现这一点的那天,宫紫玄空前的安静了下来。两天后,她将家里尘封已久的老铁锅洗涮干净,有生以来第一回下厨抄了盘青菜萝卜条。色香味是没法保证,也就勉强能够入口的程度,端到天险刀藏面前,果然便把对方很明显的吓了一跳。 宫紫玄见状登时恼了:“吃与不吃随你,宫紫玄不屑强人所难!”说着盘子一摞便走开了,谁知刚一转身,对方就夺起筷子将盘子里的菜扫了个一干二净,怕是饿死鬼的吃相都比他斯文些。 自此,宫紫玄算是承包了天险刀藏的一日三餐。练无瑕从前无论怎样也舍不得让她沾染烟火油盐,总觉得这些粗活实在是委屈了自家千金小姐出身的师妹,如今阴差阳错,她居然自行给一名男子洗手作羹汤,练无瑕看见,真心觉得世事真是奇妙又无常。 练无瑕事先并没有通知宫紫玄自己会过来,更没有告诉她同行的还有一位大人物。此刻她与天险刀藏看见练无瑕与龙宿出现在眼前,均是愕然。练无瑕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们复杂的情绪,想了想,索性不予理会,只向天险刀藏微微颔首:“劳你照应紫玄。” 天险刀藏到底不是凡人,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师太之事,在下无法坐视。” 宫紫玄顿了一下,故意不去看天险刀藏,而是以目光掠了一下在旁悠然摇着扇子的龙宿:“大师姊,这位是……” 练无瑕终于找到了解释的契机,先向龙宿介绍了天险刀藏和宫紫玄,这才向两人介绍了龙宿:“疏楼龙宿前辈,他医术非凡,愿为紫玄看伤。” 宫紫玄面色微变,下意识的便要出言拒绝。她隐世已久,自然无从知晓龙宿由白转黑的身份,只知道这是忠烈王府匾上题名的顶尖的神秘高人,能请动此人,也不知道大师姊是耗了多少工夫与心思。然而,她早不对自己的断臂之伤报什么希望,也不想让大师姊再在满怀希望后又一次的迎来失望。 天险刀藏应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在她开口之前便抢先道:“师太,不要让关心自己的人伤心,否则后悔不及。”他的眼里是隐隐的期待和激动,还有着他人读不懂的复杂,宫紫玄看在眼里,忽然意识到,除却情同手足的大师姊之外,世上竟还有一人同样希望她的断臂可以治愈的。宫紫玄心下不觉微微恍然,而这一恍然,便错过了拒绝的时机。 男女授受不清,故而龙宿在检查伤口时戴了手套,他仔细的检查了关节处的伤疤,凝眸思索了片刻,在练无瑕与天险刀藏紧张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宫紫玄的断臂是由一流高手辅以宝剑利器灌注内力所伤,削骨如泥,气脉神经一应被刀气封堵切断,历经多年,想要重续肢体难比登天。然而即便如此,倘使能将那断臂妥善保管,龙宿也不是没有办法为宫紫玄接合断臂,问题是没有。以体质相似的手臂代替不是不可行,但体质不同则气脉不通,气脉不通则无力操纵,那手臂续上了也至多能做简单的抓握抬挥的动作。于习武修炼之人而言,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听了他的诊断结果,宫紫玄薄唇紧抿出颓丧的线条,虽然早就不抱希望,但又一次的被证实了无法恢复,仍旧是免不了的失落:“这是宫紫玄的命,挣扎无用,况且已经习惯。大师姊不必再为我费心。” 这些心灰意冷的言辞练无瑕已然听过了无数次,照理来说应当听的习惯了,可再一次听到耳里,练无瑕依旧说不出的心疼。龙宿若有所思的将练无瑕略颓丧的神情收入眼底,略一沉吟,索性开口道:“若想复原如初,吾倒是有个私家偏方可以一试,只怕……汝等付不起那个代价。” 竹篓后的目光陡然一亮,天险刀藏的声音有着掩藏不住的喜悦:“什么方法?请先生赐教!” 单看龙宿似笑非笑的样子,练无瑕下意识的便觉得这个所谓的私家偏方恐怕不怎么靠谱,果然某尾紫龙开口便道:“只要让宫紫玄被嗜血者咬上一口,别说只是缺下一条臂膀,就是她碎成渣,也能重新拼凑拼凑长回来。”他吸了口烟,不顾天险刀藏闻言瞬间迸发出的锐利怒意,悠哉悠哉的吐出一个十分圆润的烟圈,“不过,丑话说在前,咬人这么不华丽的事,就别找上吾了。” “龙宿的好意,在下代师太心领。”天险刀藏的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即使他因守护宫紫玄而淡出了江湖,也不代表他没听说过大名鼎鼎的嗜血者。亏你还是儒门天下的前任龙首,顶级又顶尖的先天人,这种馊而又馊的馊主意竟然还真的说得出口! 练无瑕费解的看了龙宿好几眼,忽然领会到了他的幽默感,幽润的褐瞳里陡然溢开几缕暖色,诚心诚意的写道:“多谢前辈开解。”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疏楼前辈的冷笑话真有意思。” 龙宿晃了晃烟斗,懒懒的拒绝了她的高帽:“耶,冷笑话那是剑子老道的专利,吾可没有这等寒酸的绝艺。” 一连两个冷笑话砸下来,练无瑕是又觉得冷得掉渣又觉得很有意思,嘴角动了动,居然笑了出来,心底因医治师妹不力而升起的沉沉阴霾也随之淡去了——可不是,紫玄的伤再遭,也坏不过被嗜血者的尖牙一咬。疏楼前辈变成嗜血者都如此身残志坚,师妹总比他老人家幸运得多吧? “身残志坚”的龙宿浑然不知,正是他老人家的现身说法,才顺利的达到了安慰某位心重的小姑娘的既定目标。 沙漠气候多变,黄昏送练无瑕与龙宿离开时还是酷热难当,待天色黑透,居然下起了雪。天险刀藏深深吸气,干冷的空气充满肺部,再呼出,白色的水汽飘散,很快被周遭荼白的落雪吞没。 记得他还叫缚刃边城的时候,寒意浸骨的落雪时节,他会背来一捆又一捆的干柴,囤成一座小山。窑洞里生起旺旺的炉火,宫楼雪会捡大个儿的芋头埋在炉灰里,烫熟后剥皮,便是热气腾腾又甜香四溢的下酒好菜。两人拥炉而坐,他喜欢谈天说地,宫楼雪喜欢听他谈天说地。他说着那些江湖轶闻、风花雪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眼中是宫楼雪静静聆听的含情的眼波,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要沉醉了。 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踩着轻雪,有着薄薄的咯吱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了。天险刀藏恍惚回头,险些一声“雪”就要唤出。 映入眼的,是宫紫玄立即侧开的脸,柳眉轻皱,似乎有些猝然的慌乱。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感觉,天险刀藏整顿心绪:“在看什么?” 宫紫玄重新向他看来,却没有说话。天险刀藏有些摸不着头脑:“没什么?” 宫紫玄终于开口:“天冷了……走吧!” 天险刀藏这才发现自己的皮袄上有了积雪,风一阵一阵的往领口里灌,那滋味着实不好受,当下快走几步到了宫紫玄旁边。两人并肩往回走,风刮得宫紫玄的道服发出猎猎之声,天险刀藏侧头看了宫紫玄一眼,微薄的雪光之中,女子鬓发如墨,侧脸如冰似霜。 天险刀藏发觉她穿得很单薄。 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宫紫玄忽然侧过头,她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顾盼之间,清透如严冬的镜湖:“在看什么?” 这回轮到了天险刀藏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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