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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闹出的乱子一点也没影响到村民们送年的兴致。    他们在空旷的麦场上点起了一堆又一堆的火,干枯的蒿草的清香混合着火的燎气散开,家家户户撕下自家贴着的年画门神往火里扔,再拿黄纸裁出一个又一个叫疳娃娃的小人,用香烧出五官四肢,再扔到火里,看那一年来的晦气在火里蜷曲成小小的火苗,纷纷拍着手笑。又有大人们穿花蝴蝶般来回从火堆上往过跳,小孩子有被大人抱在怀里一起跳的,有被大人提起来咯咯笑着从火焰上方甩来甩去的,有拿着小爆竹围着火堆追逐打闹的。就连被捆在牲口棚预备天一亮就押到官府换几个赏银的土匪们都被灌了两口热汤喝。    练无瑕不是没过过年,可那时是和义母、师妹们一起,人少,当时不觉得,与如今所见一对比未免显得过于冷清空廖了。她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一起过年,但那是“见”,是远在灯火阑珊处的冷眼旁观,而不是如今身在其中,那样单纯的热烈与欢喜实在是一种陌生又令人隐动的体验。    一双小手递过来一只裁得歪歪扭扭的疳娃娃,练无瑕侧过视线,那小孩生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小脸被烟气熏得黑了一片,见她看过来,咧嘴一笑,露出黑洞也似的豁牙,把疳娃娃往她桌子上一放就预备开溜。练无瑕一手抄住拉到身边来,拿帕子给孩子细细的擦干净了脸和手,那孩子脸红到了耳根,她刚一放手就撒腿跑了,留下练无瑕对着那只丑巴巴的疳娃娃发愁。    她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他人的好意,何况是如此天真无邪的孩童?把人家的一片心意给退回去,未免太伤人心了。然而这东西到底是方术巫术之流,岂是道门中人所应接触的?她向来持戒甚严,自然不容许自己对这些旁门邪术有半分牵连——可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孩一面抱着父亲的腿,一面还一脸期待的偷偷瞅着她,练无瑕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将东西置之不理的,当下暗暗摇头,将桌上的疳娃娃收在了袖中。那孩子见了,拍着小手直笑,被父亲牵着跳火堆去了。    一剑封禅饭饱酒足,一转头就看到了以上情形,对着练无瑕那看似清淡实则忧愁的表情笑了半晌,主动把那烫手山芋般的疳娃娃讨了过来,指凝剑气,轻轻巧巧的在黄纸上头的部位戳了六个窟窿:“耳聪目明,鼻头出火,口绽莲花。”    转到胸口:“心安神泰。”    腹部:“腹为笥箧。”    腿和两足:“股肱之臣,一步登天,足食丰衣。”    变幻跳跃的火光中,微带烟气的蒿草香气里,凝神祝福的剑客的侧脸模糊了白日里的凌厉煞气,看去竟有着慑人的暖意。练无瑕一时看得有些出神,猛然被问了一句“还有补充的吗?”却是他说够了吉祥话,终于记起来垂询了一句疳娃娃的主人。    练无瑕摇头,一剑封禅笑了一声,两根指头一捏便将薄薄的黄纸压成小纸团,手腕轻轻一甩就远远地扔进十丈开外的火堆里,溅起几点赤红的小火星。    这样富有“童心”的举动在一剑封禅身上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当真发生了。于是当他望着那小纸团燃出一抹炎光再蜷曲成灰后收回目光,直直就对上了练无瑕堪称毛骨悚然的眼神。    心知她被自己这反常的举动给骇到,一剑封禅立即出言维护自己险些崩掉的邪人形象:“别误会,如果不是要给你解围,我哪里碰过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从前是孤身一人,腥风血雨打来杀去,没机会也没把这寻常人家脆弱无用的小吉祥习俗放在眼里过。后来和剑雪同行,也是离群索居,或探讨佛理,或切磋剑术,哪里正经的过过一回年呢?当然,为维护形象起见,后面这些话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练无瑕已经认清了他的闷骚本质,果断无视了他的解释。    此时夜已颇深,还微微的下起了雪,村民们的兴致却是正好的时候,一名男子喝得高了,摇摇晃晃的滑了几步,忽然扯过自己的妻子,绕着火堆就踢踢踏踏的跳起舞来。难为他那东倒西歪的醉相,和妻子转来兜去,竟也跳得颇有意思。有两人打头,其他村民起了几声哄,陆陆续续就有人加入。乡间舞蹈,有多精妙优美自然是谈不上的,但那跳动的足音、舒展的臂膀、粗犷的歌声织就了独特的气氛,暖暖的,融融的,微醉的,令人心安,却又感觉到胸腔之中的心脏共鸣也似的隐隐悸动。    练无瑕轻轻按住心口,有些疑惑的蹙了眉。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忘记了多年的修行与自己的身份,只想加入他们欢快的舞动一番四肢,那种感觉,竟似是出于本能——可她学过掌法,学过琴,学过天目神通,学过剑法,唯独没有学过舞蹈。    一定是错觉。通常找不到答案时,她会果断将所有的疑惑置之脑后。只是那股冲动似是萍山上的云,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层纱,不过片刻便汹涌成波涛四核的海,在四肢骨脉中拍打起伏着。很想痛快的舞上一曲,可那……大庭广众之下,怎可如此放浪形骸?    心里正挣扎着,忽觉袖子被人一扯,一转再转,不过片刻就到了另一处山头的一棵老梅树下,村民的喧闹声只剩下了被夜风送来的星星点点。练无瑕不解其意,凝眉望向一剑封禅,便见后者大爷似的往树上一靠,好整以暇的道:“没人了,跳吧。”    修道者吸风饮露,引气锻体,大多身体极轻,修到至境更是可以举霞飞升。练无瑕虽未到练峨眉那般不过纤毫的分量,然而经过多年修行,身体也早已十分轻盈。一剑封禅扯着她一路疾行,只觉得像是拈着一瓣悠悠掠过水面的飞花。此刻愣怔间眸光流星,眉眼晕霞,夜风卷来她衣袂间的几缕清浅暗香,益发的像枝娉婷绰约的花了。    “什么?”她问道。    一剑封禅少有见到总是故作老成的练无瑕如此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好笑:“那些人跳舞,你盯着看好有半天了——真有那么好看,还是自己想跳?”    被说中了心事,练无瑕不由抿住了嘴唇,却是不否认,也不承认。一剑封禅见状道:“我转过身就是,放心吧,我才不会对小姑娘跳舞有兴趣。”说着竟然当真背转过去。    练无瑕眼波一动,见自己正站在一棵老梅树下。这是极常见的粉寒红,胜在开得繁盛如春花烂漫,被霜月之光过滤了又模糊了,恍然成了簌簌的冰雪。层叠在空中,星星点点的和着微雪残落着,大多却还是将落而未落,只定格在那里,胧胧夜月中,清美得近于永恒。    只是冰雪,才不会有如此幽然的寒香。    她忽然发觉,今夜的月色模糊在淡云微雪之后,也很美。    风不大,却也不小,又是落雪天气,在这残冬初春的夜里清寒入骨。衣袂飘舞的柔软声响细细碎碎的飘来,那寒风居然也婆娑了起来。一剑封禅背身站了半晌,终是没忍住悄悄回头瞟了一眼。    一手拈花,另一手纤指凝成疏疏落落的姿态,衣袖滑下露出线条优美的莹洁小臂。素白丹红幽绿的梅花杂着清冽雪光四下缤纷而落,少女意态清约,眼波潋滟,直如梦幻中人。    并非塞外女子弯弓射大雕的巾帼飒爽,也不是仕女闺秀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娇柔娴雅,甚至也不是姑射仙人神凝而世间不动的缈然仙姿。那是星河倒流、天崩地毁也无法描述的美,彷如千劫万祸齐齐降临,明知道那份美丽背后的不祥与危险,却在呼吸都已停滞的同时,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自己移开目光。    他连忙转回,一朵梅花从眼前幽幽旋过,下意识的抬手,那花便落在了两指之间。拈花而赏美人歌舞,或许是文人墨客们所艳羡的风雅之事,在一剑封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之事,大好男儿,七尺之躯,手里拿枝花儿,简直肉麻娘炮得令人发指。可现在真正的拈住那轻巧的花萼,他却陡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你为何一直戴着面纱?”他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好奇的问题。    练无瑕轻轻按住在风里翻飞不止的衣袖,正欲解释,忽而目光一凝望向远处。夜色中十数点火把连缀成了一条爱散架不散架的火龙,阵阵呼喊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忽高忽低,听到耳中颇为诡异:“恩人,恩……”    “人——在哪儿……”    “啊……”    是那群村民。大约是他们中途离席,村民们不放心,才大晚上的出来找人。早知如此,临走前是该知会一声的,也省得一拨凡人顶风冒雪的走夜路。    练无瑕微感内疚,尺素丹青向上一指,朱白绿三色毫光立刻笔直射入夜空,微一凝滞便即炸开,烟火般的流光溢彩了半个天空。远方的火龙凝固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的向两人所在的方向游来。    不知为何,望着大步流星的奔来的十几名村人那齐刷刷写满了惊喜的憨厚面容,一剑封禅忽然有种拔剑相杀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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