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练无瑕的性情里总少了那么点伤春悲秋的纤细成分,所谓的怆怜情绪真正存留的时间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便被主人给弃之脑后,转而将关注点重新移回了半截身子还埋在金封之中的枯行者身上。 彼时一剑封禅已盘问完了枯行者,发觉他除了那神秘高手乃是一名手戴白手套自称“邓九五”之人外几乎一无所知。之所以能做了这条漏网之鱼,还是因为他是西北十酋中唯一一个挡下了邓九五三掌而不死之人,作为奖励,邓王爷破例赐给了他一尊量身定制的金像,好容他多活几日。自然,被密封金像之内,无法呼吸、无法饮食,即使枯行者修行不弱,又方一被封便即进入龟息之境,也迟早不免一死。况且在此期间还要无时不刻的忍受水银蚀骨之苦,这样的“赏赐”究竟是网开一面的恩惠还是蓄意的折磨,明眼人一望可知。 这样的枯行者,指望他能再提供更多情报,委实是在难为和尚。毕竟他虽担了个“挡下邓九五三掌而不死”的名头,实际上根本无法突破后者的护体金光看清对方的面容。除了穿戴奢华声音苍老这点少得可怜的信息之外,枯行者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他的答案显然让一剑封禅颇不满意,也不知道后者想到了什么,蓦然剑气一划,落定处,枯行者左脸刚刚长好的皮肤之上有鲜血缓缓滑落,血线游走,勾勒出诡秘的纹路,正是先前他给练无瑕看的独属于吞佛童子的火焰剑印。 一线血珠滑落,溅起几点浑浊的尘土。 练无瑕的目光追随着血珠坠地,莫名的颤了颤。 成功的以非主流的方式为枯行者在脸上纹了刺青,一剑封禅潇潇洒洒的回身欲走——被迎头两个大字拦住了去路。 “救他。” 一剑封禅住脚回头,果然练无瑕还扎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挪一下,浅褐的眼瞳含着一缕幽泠的意味,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他摆了摆手:“半身金封解开,这人死不了!练长生,慈悲心过剩也需要选对目标啦!” 练无瑕不为所动:“救他。” 一剑封禅眉锋抖了抖,解释道:“吾留着他的半身不解,是在等待另一个能解金封的人替他解开。”面色微显不虞,声音却十分耐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温和感。这么和颜悦色的态度对于北域传奇人邪而言,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可惜练无瑕完全不吃他这一套:“等不来?” 见她油盐不进,一剑封禅本就微青的脸登时黑气腾腾,恶声恶气的道:“反正人是死不了,就慢慢往来等喽!” 一语既出,练无瑕不禁皱了眉:“救他!” “凭什么?”一剑封禅反问。 “人我替你找。” “不行。” “为什么?” “我不乐意。”一剑封禅哼笑一下,冷声道。 练无瑕依旧坚持:“救他!” 一剑封禅双臂一抱,一侧的眉锋一挑:“你说,我就一定要听吗?” 这确实是条理由。他们是同行者,却并非从属关系,甚至连是不是友人目下都还糊涂着,他执意不肯做的事,除非暴力镇压,否则她并没有权力强制他做什么。而之前因为吃肉的问题交手已经闹得彼此很不愉快了,暂时性的她还不想动辄便诉诸武力,故而练无瑕苦思冥想了片刻,终于找出了一条理由:“我年长于你。” 一剑封禅总是忘记这位看似面嫩的姑娘与自己之间那恐怖的年龄差,却又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契机被提醒着记起,当下表情一抽:“是啊,尊老爱幼确实是人之美德——可惜我是邪人。”说着脚步一挪便欲开溜。谁知练无瑕似乎早有预料,也没见她做什么,青崖雪电精光般飞了上来,把他的去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少女浅媚莹澈的眸瞳中写满了不容拒绝的执拗:“那你也不必离开了。” 一剑封禅头顶的青筋欢快的跳了又跳,从牙缝里挤出一嗓子数月里他已吼过无数回的话:“练长生,你想相杀吗?” 练无瑕目光有些为难,但执着梅枝的手已然真气一凝,身体力行的诠释着什么叫“放马过来”。枯行者见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苦笑着叹了一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悉昙无量,人邪施主解开半身金封,已救贫僧一命,练施主一片慈悲心意,贫僧领受,只是既然人邪施主有他的用意,练施主也不必强求。” 练无瑕扫了他被封住的半截身子一眼,她的天目咒已有小成,这一眼穿金越银,哪里看不出他的腿脚已被金封内的水银侵蚀得残破见骨,只是强装出平和的表象而已。她收回目光,也不和一剑封禅再争辩,径自掠身上前。一剑封禅一个没来得及提防,居然被她揪住了领口上的兽头就扭头往回拖。 “你干什么?别拖领子啊!你一个姑娘家随随便便揪男人领子像什么样!”他一面紧皱了眉头喝道,一面扎拉着两手试图稳住身形。无奈练无瑕看似纤弱如荑的身体却蕴藏着不似洪荒巨兽胜似洪荒巨兽的蛮力,他拼力气居然没拼过,暗暗地连内力都用了上,竟然仍是不可抗拒的被她扯着一步一步的朝枯行者的方向挪去。 眼见着自己领口上装饰的兽头都给捏变了形,一剑封禅满面愠色:“喂喂,你是女人,斯文点儿!兽头快给你捏碎了!” 练无瑕头也不回的松开兽头,却顺手一把拽住了兽头一侧缝着的枭羽。羽毛虽手感柔软,但哪有兽骨质地结实,被她这一拽,登时薅下了半截,然而她反应奇快,另一手当即探出,牢牢攥住兽头另一侧的羽毛,两手并用的继续拖人。一剑封禅有心推她,但稍稍一探不免就碰到姑娘家的胸口,要是改为护住自家领口,免不得又得搭上练无瑕的手,真是进退维谷,怎么都摆脱不了色狼的嫌疑,当下只得依旧保持着神似举手投降的姿势扎拉着两臂吼道:“枭羽也不能拔呀!” 练无瑕不理他,只专心致志的拖人。 “松手,再不松手我翻脸给你看!” “我翻脸了啊!我真的翻脸了啊!” …… “悉昙无量。”枯行者低颂佛号,宝相平和端正——只除了额头上那两道徐徐垂下的黑线。 被迫解开剩下一半金封的一剑封禅火冒三丈的走了,留下练无瑕站在原地,抬起手盯着指缝里残留的几丝羽丝,才后知后觉的有些不安。 这回,她似乎真的有点过分了。 她怔了会儿,余光瞥见枯行者正往散落一地的金像中间爬,本来面无表情的枯槁面容上颤抖着浮出一层极鲜明的颓唐与自责的神情来。他拖着白骨森森的残腿在地上爬动着,艰难地把四处散落的金像残块堆到一处,又寻了形状尖锐的瓦片,一点一点的在地上刨起了坑。练无瑕想了想,并没有帮忙,只站在一旁看着,在他体力不支停下喘息时接替一小会儿他的工作,待他回过气,便一言不发的移交过去。 此刻的枯行者并不需要帮助。于他而言,肉体上的痛苦比起心中的负疚微不足道。也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才能稍稍填补僧人心中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愧疚。 “贫僧愧对他们。”在简陋的坟前呆坐良久,枯行者才出了声。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却如此无能,全然辜负了他们的信任,乃至于累及了他们的性命。 练无瑕望了眼他的腿,那几乎已不能被称之为双腿,至多只能算被几条苟延残喘的筋肉连在一起的骨头:“你已尽力。” 枯行者颤抖着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捂住了双目。他是已尽力,可即使拼尽全力甚至还押上了自己的性命,也依旧无力阻止惨剧的发生。练无瑕侧过脸,待他情绪平静下来,方才写道:“沉湎自愧,不如为亡人祈求来世之福。” 长久的沉默。 僧人终于放下手,面目恢复了素日的木讷,眼神却由木然焕发出了些微的神采:“贫僧将在西北十酋造建枯佛精舍,广纳信众,为故国之殇禳灾祈福。” 见他终于有了求生意识,练无瑕放下心来,这才取出伤药,以尺素丹青指了指他的腿。枯行者会意,僵硬的一笑,挥出掌风掠起药瓶纳入手中:“贫僧已无大碍,伤腿也可自行处理,练施主还是快去追人邪施主吧。” 一剑封禅么?练无瑕终于记起了负气离开的某只人邪,目光不由微微一黯。此时此刻的一剑封禅,怕是再也不想看见她了。自己再追上去道歉,也只会惹他更生气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摇了摇头,又写道:“你的脸伤也需妥善处理。” 这是何其的反应慢三拍且关注点从来不在正常思路内的姑娘啊! 方外之人淡看世间儿女之情,照理来说对男女之间一些微妙的情态,是应当视若无睹的。然而在这一瞬间,枯行者还是觉得……一剑封禅有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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