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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上有剧毒!练无瑕迎面搀住他,血腥味浓到令她窒息,依旧不难分辨出其中一缕呛人阴毒的气味。她扫了少年一眼,就着这个形似拥抱的姿势坐了下来,出手如电,封住一剑封禅背上数处要穴。    “哈哈哈!没用的!哈哈哈哈!”少年拄着剑笑得直打哆嗦,“我宝剑上淬的毒可是重金从蛊皇僰医人那里买来,见血封喉、药到命除,我说要他三更死,他想多活一炷香也是不可能!”    练无瑕不再理他,手掌按于一剑封禅心口,掌气缓而不容拒绝的推出,黑色毒血立时汩汩外流。只是一剑封禅衣饰多以粗绸厚布为主,身后的披风更是兽皮所制,将伤口挡了严严实实。由少年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背后暗色的血迹以看得见的速度扩散着。    “父亲,孩儿已经手刃敌人,替您老人家报仇了!父亲,您在天有灵,好好的看着啊!”数年切齿拊心、苦心经营、惨淡筹划,一朝深仇得雪,少年只觉全身上下都被轻飘飘的快乐填满,一时泪流满面,一时又笑得前仰后合。如此模样,若被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一剑封禅的胸腔里震出两声沉闷的咳嗽,他闯荡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惯了,大大小小的伤不知受过多少,眼下这点委实算不得什么。只是被练无瑕那个不知死活的傻姑娘气得一哆嗦的功夫,为那上行的剧毒之气一逼,才一时没有回过气来。此刻好容易缓过了点儿劲,眼都还没来得及睁,便听到少年刺耳的笑声,当下“呵呵”了两下,没好气道:“我还没死呢!”    少年笑得正癫狂,没听见。    一剑封禅也没有心思再宣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了,因为他一睁眼便发现自己正以一种与个人硬汉气质极端不符的小鸟依人的姿势趴在练无瑕怀里,脑袋还枕在人家姑娘的肩上,顿时受到了生命中难以承受之惊吓。    “可还有不适?”练无瑕怕牵动他的伤口硬是不敢动弹一下,只能以云气比划着问道。一剑封禅臭着脸,蹭地一下就预备往起站,谁知甫一发力便听到脑后传来艰难的喘息,少年用力抓挠着胸口,前一刻还笑到难以喘息的喉管冒着滞涩阻障的“咕咚”声。于是尚未来得及起身的一剑封禅就这么被练无瑕毫不犹豫的主动丢开,幽紫的身影一晃即定在少年身前,她望着他已憋得青紫的脸,探出了一只手。    被少年重重的打开。    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两眼暴突,望着练无瑕的眼神却像是看见了极端可怖的恶魔,涨紫的脸上满是嫌恶之色。他捶着胸口往后扑腾了几步,陡然眼白上翻,倒地不起。    “死了?”一剑封禅走到练无瑕身边。练无瑕点点头,目光仍盼在少年脸上。今春的最后一场雪飘然而下,有几缕落在她的眉发间,清莹溢光,模糊了她眼底五味杂陈的叹息。    “油尽灯枯?突发急病?”一剑封禅问。    练无瑕没点头也没摇头。少年既没有油尽灯枯,也没有突发急病,他是笑得太厉害……被口水呛死的。    拒绝了唯一能救自己的人,亲手葬送了仅剩的一线生机,以为大仇得报而实则仇人根本就没死,他自己却死在了无法自控的灭顶的得意喜悦之中。被喜极狂笑的口水呛死,很黑色幽默的死法。    这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的生生死死,某些时候,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言。    “都不是?总不成是给口水呛死的?”一剑封禅随口道。练无瑕唇角细微的一抿,终于将目光自少年身上移开,手掌一翻,掌心便多了一枚玲珑瓷瓶。    一剑封禅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做什么?”    练无瑕靠近一步:“你的伤需要涂药。”    一剑封禅又后退一步,脸冷如霜:“免了,慈悲为怀的道者,你不觉得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将这只曝尸荒野的可怜虫收殓了吗?”    练无瑕又靠近了一步:“已死躯壳,精魂离体,便无异于飞尘朽叶,合该化归天地。”    “好冷的说辞。世人讲我是邪人,我看你才是真邪道!”    “转移话题无用!止步、上药!”    两人的脚步一径的远离,只留下愈下愈重的雪,洁白的色彩似柔软的羽被,温柔而坚持的落着,淹没了衣角,淹没了足踵,终于覆盖住了那张年轻的脸庞。    阴云密布的天气很黯,风雪交加的温度很冷,一剑封禅的气压很低。    继坚决抗拒却被练无瑕一句“止步”便施了定身法一般没敢再走,想要求助他人却除了练无瑕之外只能对上云鹿青崖纯黑色眼底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爱莫能助的眼神,乃至于沦落到被一个小姑娘强压着扯衣服看伤口……之后他的气压就再没高起来过。    好在也不是头一回被同一个人扯衣服。    一念及此,一剑封禅的气压更低了。    在一剑封禅看来,练无瑕虽然活了普通人的十数辈子,但归根结底还是个缺根弦的傻姑娘,大抵是自小被娇养长大,故而心性还娇嫩稚气得很。而他,堂堂人邪,提着脑袋在江湖上混了几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但凡和练无瑕有争执,每回居然都是他落了下风,如此的挫败感已经非言语所能形容了,偏偏自己此刻还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扒了上衫涂药,始作俑者还一脸的庄严肃穆,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一名成年男子,而是她口中的“飞尘朽叶”,超凡脱俗得让一剑封禅恨不得把她供到庙里的神龛上,再好生的烧上几柱香扣上几个响头。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是以常人视若洪水猛兽的男女大防,被称作人邪的一剑封禅并不怎么在意。他也知道练无瑕不过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姑娘而已,又自幼修道,估计什么《洞玄子》、《素女经》从小都是当小人书看的,对她讲什么男女大防,她听都未必能听得懂。跟她计较,纯属自寻烦恼。可她这一副四大皆空的表情,着实让他的心情十分、非常、相当的……一言难尽。    练无瑕处理完伤口后再转回,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尊从头到脚都在叫嚣着“不爽”、“伐开心”的一剑封禅。那烦躁狂乱的气息,血色刺目的瞳孔,冷得掉渣的青脸,无疑是非常唬人的。    浅褐清滟的瞳底漾出了一缕黯然。练无瑕知道,这回她是真的把一剑封禅彻彻底底的给惹毛了。    该说些什么好呢?    多谢你方才救我?其实不救也不会死,挨那一剑顶多是疼些,死不了,何况被少年寄予厚望的剧毒,实则几乎无法对先天人的体质造成损伤。    抱歉,刚才不该跟你翻脸?不翻脸那是不可能的,时光倒转一百回,她也会冲出来挡住一剑封禅,人命关天,轻忽不得。    对不住,外人面前,我本该给你留点面子的?又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可她总还是得先说点什么的,一剑封禅背上缠着的绷带,明晃晃得令她心虚。她想了想,横下心来转到一剑封禅面前,迎上他的目光,半撩起遮到了萍水纱的下摆——解开了领口的盘扣。    豪放的反应,惊得一剑封禅险些一个后让向后栽倒,正欲移开目光,谁知瞥见了她脖子上的伤口,便再移不开眼了。    一剑封禅曾无意撞见过练无瑕沐浴,但彼时她的脖颈被面上垂下的萍水纱挡住,匆匆一眼之下根本分辨不出上面有没有伤口。而她向来也不似普通江湖女子般将脖颈露在外面,而是用高高的衣领挡住,故而他也从不知道她的脖子上有伤疤。    那样的伤疤,横贯了整个脖颈,看深度,恐怕当时就割断了喉管和颈动脉。    如此重的伤,通常只会在死人身上见到。    “幼时家变,若非母亲相救,莫谈是保住性命,便是尸体也会在大火里烧成飞灰。”练无瑕轻抚着伤口,再没有如往日般挥云成句,而是探出一根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道,“那次之后,我失去了一切,包括记忆。”    不知道脖颈上的那道致命伤从何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玩伴,只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她是该有爹娘的,却连在他们灵前磕个头、上柱香都做不到,因为她把他们给忘了。    “如果杀一个人是彻底抹去她的存在,那么过去的我确是已死。母亲给了我名字和新生,她救了练长生,却……”没能救得了那个未知姓名的幼女。    还记得那年,她在病榻上躺了足有六个月,连怎么走路都忘记了,最后还是靠着母亲的搀扶,才摇摇摆摆的走出了那扇木门。门外是一棵梅树,上面结了一些小小的青梅子,她看见它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感动得要落泪。    “有时候我会反复的做着同一个噩梦。梦里的我被看不清脸的人一剑断喉,倒在一面大大的镜子上。镜中的我五官因疼痛而扭曲,死死地捂住脖子,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于是下一刻,我的血就溅得满镜面都是。”    她抓着镜框,用尽全身力气转过了身,看到外面是一片火海,火光里影影绰绰的有半焦的梅树的影子。一朵小小的梅花被热浪吹得时起时伏,那花本该是白色的,却被她的血染成了红色,鲜艳得刺眼。    练无瑕垂下眼,抹去了之前的字迹,接着写道:“说我痴傻也好,固执也好,是非不分也好,我不想看到死亡,我不想任何人如我一般……”    星星点点的雪落在她的衣上、发上、睫毛上,被体温暖化了,凝成两滴清细的水珠,沿着嫣红的长睫滑落,恍如落寞无助的清泪。因为她正垂着头的缘故,便直直滴落到了地上,破碎的晶莹刹那间没入泥垢之中,溅起了几点尘埃。    不知为何,对于一剑封禅,她总有种说不出的依眷。    “一剑封禅,”练无瑕写道,“我们还是朋友吗?”    一剑封禅收回目光,顺便也压下心底瞬间闪过的、想要摸摸少女发顶的冲动,沉声道:“不是朋友?我有说过吗?”    练无瑕眼睛亮了亮,不过倏忽,又黯然了下去:“你我道不同……”    “道不同是不相为谋,可又没说道不同不相为友。”一剑封禅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狂妄与坦荡,“世上岂有完全相同之人?非要强求同道方能为友,我还不如跟自己的影子交朋友!”    是夜,练无瑕打坐,不觉又走入了那场在梦境深处纠缠了她千百年的大火。那样的涛涛汹汹,似乎跳跃着无穷无尽的死亡的恶意。焦黑的墙壁,摇摇欲坠的画梁在火光中时隐时现,一瓣枯焦的梅在火舌的间隙飘悠着,划过她的鬓发。    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她缓缓转头,便望见了那面曾在梦中见过无数回的镜子。    镜中的女孩看去只有四五岁大,那是自然的,因为练无瑕在成为练无瑕之前,确实是很小很小的。而在此时,她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年纪,而是伸出了手指,有些颤抖的,向着镜中的自己探去。镜中的女童指尖轻颤,亦向她探来——只是电光石火间,隔着镜面,人与影的指尖相触。    源自魂魄深处的战栗感让她止不住的颤抖,却有莫名的感觉自深心处流淌润湿,温暖而安全。    这是我自己。    练无瑕朦朦胧胧的想着,迷惘却喜悦——这是我自己!    无法言喻的圆满感之中,她依稀还是那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子,被一只苍白的手牵引着向前走去。    尽头是门,脚下是黑夜,上空是冷清的星火,周围是随时都会将她吞噬成灰的火海……她却再也不害怕了。    练无瑕睁开眼,感觉到遍体发凉,原来不远处的火堆在燃烧小半夜后已经半熄,被雪水压得奄奄一息。她用真气烘干了雪水,又添了几根柴火进去,明亮的火舌在干柴上轻轻舞动,淡淡的热力和光明缓缓扩散开来,映亮了另一侧一剑封禅沉睡的脸。    随手握住一根被烧焦的木柴,她在地上写了几行字便站起身,整理了下鬓发和衣衫。在她身后,青崖感觉到了主人的异动,也从地上站了起来,练无瑕看着它柔润的黑眼睛,隔着面纱对它微微一笑。    青崖,我们该走了。    一阵风过,火光骤然一暗一明,映出了地上只有短短三句话的辞别信。    “君既北上,吾欲南行,得识挚友如斯,实乃平生之幸。”    “杀伐屠戮之事终伤天和,望吾友戒之慎之。”    “闻说江南之地地气茵润,宜酿美酒,吾欲采择佳材,他年相逢,当请君一樽寒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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