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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兄的品味当真……脱俗。”沉吟良久,明珠求瑕仅能挤出这一句。    “俗,不俗,于在下而言倒没甚打紧,明珠兄想笑便笑吧。”闻瑕如此说着,自己掌不住先闷声笑了,“不笑也没关系,在下知道明珠兄心里在想什么。虽然审美观上千差万别,不过以事实而论,在下倒是见过不少合乎明珠兄关于‘无瑕美貌’的标准的。”    明珠求瑕精神一震。    “有一于在下有半师之谊的尊长,容颜盛极,地位尊极,龟毛之极,爱炫富之极,好华服丽饰之极。”一连串的“极”砸下来,明珠求瑕有没有觉得好笑不说,闻瑕自己先给自己逗乐了,“可人亦是极好的。只是太爱面子太爱美,近些年来头冠加得越来越高,发饰加得越来越沉,总让人情不自禁的替他老人家的脖颈担忧。”    “先妣生前亦有倾国艳色……”提到亡母,闻瑕神情间说不清是崇敬,还是叹惋,亦或是疏离,复杂而朦胧的情绪化作一丝丝的霜雾,冷却了眼底暄暄的笑意,“可在她生前,若有人敢在她面前称赞半句她的美貌,她定会引以为奇耻大辱。只因她一心慕强,美貌于她不过是不必要的累赘与麻烦。”    身具无瑕艳色而以为多余,世上竟有这等女子?明珠求瑕十分诧异:“那闻兄的容貌必是肖母了。”    “旧时确曾不止一人提过,在下的容貌有七分肖母。”闻瑕道,“可毕竟是大不相同的……事实上,说在下少时的容貌美丽的,明珠兄是第二人。”    “第二人……”明珠求瑕直觉自己抓住了什么,“敢问第一人又是何人?”    闻瑕捏了捏手中酒爵,低眉一笑,如同残枝上笼的琼霰为霞色浸透,那种倾颓苍苍的艳丽委实无法言喻,看着这一笑,明珠求瑕只觉得不管眼前人少年时生做何等模样,都必是意态绝世的美人。    “第一人呐……”他低声重复道,“明珠兄可知何谓一见倾心?”    明珠求瑕自然不知。他自问此生无缺,见人见事也自然而然的以无缺的标准去要求,可举世之间又有几人当真完美无瑕?迄今为止,他只遇到了一双无瑕之目,可惜它的主人偏又是一名垂垂衰朽的老者。一见倾心的概念于他来讲,实在是太过遥远。    “适才在下跟明珠兄讲,罪首狂龙是在下少时心中完美无瑕之典范。可当真遇到那人,你才会发现,任何的准则,任何的信条,任何的审美,都无法约束你破堤而汪洋的心动。”闻瑕的目光刹那间悠远无尽,似乎穿越了无数的山重水长,望见了光阴尽头的最初的惊艳,“真的一见倾心、一见钟情,是你望见他的第一眼起,便听到了宿命之轮转动的法音——”    “我初见他时,他正与他的好友一同,坐于烈烈野火之畔吹箫。”    闻瑕轻声道:“他的眼瞳凝着血晕,像凝结了最冷烈的狂火。他的肌肤淡青,像长风掠过莽原之上时泛起的叶浪。他的衣服取猛兽之皮所制,两肩饰鸟羽,领口缀着狰狞兽面。他的头发是桦树皮似的深褐之色,肩前的发缕结成几束细细的发辫,被风撩起时,便拂过了他眉心的皱痕,他嵌在眼角的冰晶般的宝石。”    红瞳青面,身披兽皮兽面鸟毛,满头小辫子乱飞,眉心有川字,还喜欢贴水钻?明珠求瑕尝试着将这些特征集中在一个姑娘身上,无奈他清雅的品味实在无法做出如此猎奇的尝试,只略想象了一下,便觉得头发发麻。    “后来,他撞见了我沐浴。他强装镇定的退走,可我的眼神多好啊,当时就看见他脸红了。”    竟然在男子沐浴时撞进来,这是何等一位不拘小节的粗豪女性!不过以闻瑕少年时的容貌,谁占了谁的便宜倒还真不好说……明珠求瑕努力克制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淡淡道:“听来是个完美的开局。”    忽略两者颜值风格上天渊般的差异,两人四舍五入也算是郎情妾意,又是如此暧昧的情境,不正是一段儿女佳话的标准开端?    闻瑕赞同:“不错,若说这个开局有一丝的瑕疵,大约便是那时的在下太过年少吧……”他轻笑一叹,“我们相遇,分离,又相遇,分离,结果还是相遇,最终我们决定结伴同行。也就是那晚,他说我,‘人亦如梅,漂亮’。”    此女不仅衣品非主流,举止粗野,还半点矜持也无,唯一的优点就是审美正常。明珠求瑕心下总结,口中则道:“她便是那个‘第一人’?”    闻瑕萦绕于唇角眉梢的笑意几可用幸福来形容:“自然是他了。”他又灌下一大杯酒,酒力化作绯红的热意冲上他的两颊,“不怕明珠兄笑话,我还醋过。”    这样的女子还能令人为她吃醋!明珠求瑕十分不解。    “他有一至交好友,肝胆相照,志趣相投,每每看到他二人相处情形,总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如此情形,想想便觉得非醋不可。尽管从未有过恋爱经历,明珠求瑕也表示理解。    “也有人暗示曾与他有过一段情缘,那时我修为不济心志不坚,头脑一昏还跑去他家和他打了一架。”    如此猎奇得堪比金刚的女子,除了天性眼瞎的闻瑕之外,居然还有人肯自污声名的表示倾慕之意,这世界委实太奇妙了!明珠求瑕听至此,忍不住道:“何方奇人如此大胆?”    这句话说得勉强算得婉转,可在场二人均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闻瑕自不介意,反倒是坐于闻瑕身后的五色隐晦的盯了明珠求瑕一眼。明珠求瑕全部的注意力都不自觉的放在闻瑕身上,自然并未察觉这一小小动作,闻瑕倒是注意到了,便笑着于桌下拍了拍五色的手,正色道:“自是一位风仪秀逸、超然若仙的奇人。”    五色无声的一笑,上前为他斟满酒。斟一杯,闻瑕即喝一杯,明珠求瑕见他的注意力已全然被杯中物引了去,不由追问:“之后呢?”    自相见之初,闻瑕便是爱笑的,被他这一问,便笑得益发轻狂:“之后,我便忘了他。再之后,他也忘了我。”    话是笑着说出,其意却是冷如冰雪,明珠求瑕顿觉愕然,见闻瑕笑意涣涣,那双无瑕的眼瞳闪动着无邪的光:“我曾想问他,可还有一丝记得起那时的我?但这个问题太无聊了,又怎么好意思问的出口?”    “值得吗?”沉吟良久,明珠求瑕沉声问。    闻瑕揉了揉脸:“人生不如意事太多,真要一件件的去分辨值与不值,在下早就憔悴而死了。”    “可惜我平生从未遭逢一样不如意之事。”看着他的模样,明珠求瑕居然生出了些微的殷羡。    “在下倒忘了,明珠兄号‘求瑕’。”闻瑕淡白的脸容掠过一丝水纹般细微的笑,那双美艳深幽的眼流过柔和的光,像是历经风霜的长者垂望着一个蜜罐里泡大的不懂事的孩子,可神情温厚,不见半分倚老卖老的审视与惋惜,只有些微的感叹着,“在下半生苦求无瑕而不可得,明珠兄生而无瑕却执着于求瑕……”    明珠求瑕反问:“有何不可?”    “在下曾见红颜倾国,刹那芳华凋谢,化作冢中枯骨;曾见英雄盖世,锦衣怒马,半生心功名做乌有;曾见云涛千重,须臾长风烈烈,高天无穷尽处;曾见大星陨落,苍生泥涂,白骨成山血泥成河。”闻瑕澹澹的述说着,神情无悲无喜,惟见无尽的清玄旷妙之态,“亲睹世间百态滋味之后方知,在此世间,无论‘瑕’与‘无瑕’,皆是了无意义。”    “是以,便弃绝了‘无瑕’之名,而改以‘瑕’为名?”默然退坐回灯影之后的五色忽然发问。    “既无意义,即无执着,无论是唤作‘瑕’,亦或是唤作‘无瑕’,对我而言便无分别。”闻瑕温和的道,“况且世人又焉知此名便是我的真名呢?明珠兄仍能执着于此,或许是因为你尚在少年,触目皆是锦绣繁华,无缺无憾反觉寥落。这份心情,想想便觉得很是美好。”    “可闻兄明明说过,自己年少于我。”明珠求瑕反驳。    “单以寿命论,能比我年少的江湖人实在太少。可在下毕竟所剩时日无多,穷通寿夭历来不可等量而观,明珠兄又何必与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在年纪上一争短长呢?”闻瑕神色不动的回道。    能如此轻描淡写的和他人说着“我命不久矣”这类话,这份无悲无喜的清旷风度令明珠求瑕一时失语,六情剑月白的剑穗垂落于他的肩畔,他淡淡注目一会儿,忽而问道:“你曾以‘无瑕’为名?”    “长者之赐,至死亦不敢忘怀——那时在下尚在总角稚龄,还不及这张几案高呢。”闻瑕眼底的笑意幽幽如碧霄微云,“人老了,就总是爱唠叨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回忆,真是烦得紧,唉。”    这声叹息骤然打开了明珠求瑕的悲哀之门。他于穷山恶水之间寻觅到了他心目中的无瑕之人,后者却已是风烛残年,昔年的美貌被岁月剥蚀得仅剩一双眼。他以“求瑕”为名,终于邂逅了以“无瑕”为名的人,对方却早看淡了两者的分际,以长者的口吻,向他倾诉着许多与他无关的悲喜往事。而他所能见证的,仅仅是自己毕生所追求的无瑕境界的印证者在一步步的、不可阻挡的步入寂灭。    可这位印证者不仅不觉悲哀,反而怀着一种孩子气的童真,漫不经心的笑着告诉他:“哪怕只剩了一双眼,也不是不能用这双眼睛给自己看些好风景——我来此冰峰上立舍而居,正是为一睹雪原日出。”    口口声声说是要看雪原日出,可果真当天边迸射出第一缕金晖之时,闻瑕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于是明珠求瑕看到五色毫不犹豫的抡起箫狠狠的敲在他的头上,很是清脆的一声后,闻瑕口齿不清的提出抗议:“疼……五色你下手能不能别这么重?尊师重道可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五色利落的给他裹上一层又一层暖和的毛茸茸:“没被行过拜师礼的家伙,装腔作势也要讲究见好就收。”    闻瑕困得连睁眼都嫌吃力:“没有拒绝就是默认,好五色,就叫一声‘师父’听听,权当是让我含笑九泉的奖励嘛!”    “男人薄情,女人寡义,同情心这种天赋奴家是没有的。”五色打开门就把他往观赏日出的最佳位置推:“喊一对眼珠子做‘师父’,是你疯了,还是奴家傻了?”    闻瑕再没有说话。明珠求瑕步出,第一眼看到的是天际红光喷涌,无与伦比的热力与激情渲染了长空与冰原,那是独属于生命的勃发之美。而在这生机焕发的光彩环绕中,被五色裹上的毛茸茸如同蛇蜕般瘫在了她的臂弯间,内中包裹的瘦弱身躯却如在朝日下渐晞的露水,变得模糊,变得透明,终是消失不见。    原来当真有一种生命的终结,叫做无处寻觅。    明珠求瑕怔忪于满目华彩之间。五色倒不见半点伤心之色,娴熟的将抱在怀里的衣物叠好收起,素袖一挥,整栋屋子霎时虚化,如茶液倒流入壶一般,竹阶冰栏,雪屋玉宇,尽数被吸入檐角一点紫晶铃铛之中。    他望着那只紫晶铃。他被它的光华吸引来此,又为它的光华淹没昨夜所存身的所在,开端与终点重合得如此完美,直令人如处迷梦。    “这所暝风轩与明珠公子大是有缘,便留与公子,若是游性未歇,大可在此多盘桓几日。”五色道,眼眸微转,巧笑倩兮,“还是,公子更愿意随五色一行,去见证一个绝世奇迹的诞生?”    娇娆浅媚,脂淡粉莹,明珠求瑕这才发觉,五色竟是一位仪容不俗的绝色美人——可当她与闻瑕同时现身时,他居然完全不曾注意到她:“绝世奇迹?”    “绝世之战,绝世美人。”五色笑得妩媚无方,“公子必会觉得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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