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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抛人,沧桑几转。经年之后,无佛寺中,彼时尚号雅僧的弦知音问了已更名梅依人的女子一个问题:“若有来世,夫人想化成何形何状?”    悄绽于眉间的笑意柔若湛露,她说:“公子这个问题问得颇有幽趣。可众生茫茫,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和期许来世,我也只活在今夕当下罢了。”    她未说谎,却也未尽谈吐真言。因为时光要是推前若许年,至少在那段岁月里的练无瑕曾极想化作一枝梅花——是她最爱的青芝玉蝶或者铁骨红最好——最重要的是要开在莲池之畔,以一己之花开花落,守候那满池清芬的枯荣华凋——或许会于某个不经意的刹那,望见白莲君子端然而来,轻轻的挽住他被风掠起的袍角。    彼时她尚且年少,正是未历愁苦的年纪。爱上了一个人,却又不知该如何去爱上一个人,只知一味笨拙的去接近、去讨好,去将所有自我认知中美好的事物捧来相送。心知自己的做法让彼此皆是难堪,却苦于寻不出更好的相处方式,只能一任自己的心被本能所操纵,用恣肆的热情却将对方淹没。    她的身体之中所流淌着的,本就是世间最为狂烈嚣绝的血。虽经数百载清修强自抑制,可一朝打破缺口,便是决堤燎原之势。    如果让素还真用一个词来形容最近的生活,他一定会用“水深火热”。    风闻剑子仙迹前辈近日被一名自号剑子仙姬的痴情师太缠上,一日三番的十全大补汤硬灌,好好的清风朗月的豁然之境生生给改造成了张灯结彩的哗然之境。可怜剑子前辈,扔进邪魔堆里鏖战十年半载都未必能掉几根头发,被这位“红颜知己”一倾心照料,活活的瘦了一大圈。然而对这位前辈的遭遇,素还真实在同情不起来,因为他本人也正处于一种几乎要将他没顶的艳福之中——诚然他预想过练长生当真顺应七情所欲后的性情,却被想到学会表达情感后的练长生是如此的……奔放而不加节制。    想要吃茶,便有清芬怡人的茶水端来,另用小碟子盛了乳白嫩脆的鲜核桃、切得细薄若蝉翼的嫩笋做茶食;想要用餐,便有清黄香异的松花饼、柔白酥润的茯苓糕,还配了青梅酿的酒;读书时久觉得眼目微涩之际,一抬眼,望见的便是窗下所设的瓶花——瓶是自塑的陶瓶,花是自撷的花——只是与别家女子取繁花娱己不同,练长生由来只挑取弱枝采择,与其说是采花为己用,倒不如说是给花树修枝;出门走走,连檐下、树梢、花间都点缀着由清巧玲珑的石子攒成的风铃响器,风一吹便是琳琅作响。    以自己的痕迹近乎淹没了素还真生活的每一寸角落,这份几近于偏执的用心本身已是颇为可怖,可显然练长生并不满足于此,她还喜欢盯着他看。不管素还真是在翻阅典籍,在伏案书写,还是在掩卷沉思,或是出外散步,她都会于不远处悄然无声的注视着他,眼底盈满了欢悦的欣喜与温柔。    若是换作旁人,以素还真的定力,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可练长生偏生便生就了一副令诸天神佛亦无法视若不见的好容色,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在她宛然含笑的眸光眼波中央潋滟沉醉。如今的她从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存在,可也不刻意收敛自己的存在,天天日日、时时刻刻被她以如此脉脉含情的目光注视着,对素还真而言,委实是意志力与专注力双重折磨下的巨大干扰。    他不知道,在萍山之时,此乃罪恶坑之主狂龙一声笑的专属款待方式;而最近一回享受同等待遇的,正是为暂避江湖风头而选择藏龙血龙湖的疏楼龙宿。前者被逼得生生由非主流收敛成了个勉强算得上正常的男人,后者被磨得活活从邪恶阵营跨界当了一回助人为乐的雷锋叔叔。    可素还真又能说什么?让练长生无需压抑本心的正是他自己。作茧自缚四个字,当真是素还真此时惨淡心情的最佳写照了。    望着盏中新鲜甘美的杨梅酒,素还真暗暗长吁了口气。练长生从前虽为寡欲清冲的仙门中人,却在酿酒上意外的有着化寻常为神奇的天分,明明只是山间再普通不过的杨梅子,经她之手入酒,立时便多出几分清旷典丽的甘美意味。    采铃从前也是有这点铁成金的妙思的,他记得她颇爱将新鲜梅子合着碧叶一同摘下,簪在鸦羽般的鬓边,颤巍巍的嫣红葱翠,当真是别致风流。相形之下,练长生在妆点自身上总是少有用心,近来更是益发的心思懒散,平日里不笄不栉,只是披发而行,可因着形容的精妙脱俗,观之竟是艳逸入骨。    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素还真心中暗自警醒。    既然不能劝说练长生收敛她的热情,不如换个思路,从自己身上着手如何?    是以这一日,当练无瑕看到一名手拄碧玉杖的白衣人出现在素还真的屋子里,那张属于素还真的清俊玉面变成了凄惨的蜡黄色,上面还直喇喇的刺着一行形状诡异色泽突兀的墨字,头发是散的,衣着是不羁的……那股浓浓的丐帮土豪的非主流范儿登时令她屏住了呼吸。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花爵百炼生,素还真化身史上毁容度最高的一位。男人面对爱慕自己的女性时,总会下意识的将自己最风度翩翩的一面展现出来,此乃天性,何况素还真向来爱美。而向来重视仪容的素还真都不得不自毁形象把花爵百炼生变了出来,可见确是被逼上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任凭什么样的容貌,只要顶上一张刺青脸,毁容都是毁得够彻底的吧?赌上他自扒黑历史的痛切决心,素还真发誓,只要不是天生眼瘸,他就不信练长生对这么一张糟心的脸还能继续含情凝视下去!    这个计划理论上是很具可行性的——倘若练无瑕的审美眼光先天性的不那么清奇的话。可惜实际效果是,百炼生面上象征罪者的墨字以其邪异而绝不流俗的气质深深的戳中了她的红心,她人尚安静着,可身上刹那间却爆发出远比先前浓烈数倍的痴迷惊艳。百炼生一个错眼间,她连笔墨纸砚都搬了过来,挥毫如雨的开始自顾自的给他画起像来。    纸白墨黑,明明白白的毁容酷乞丐一枚。    呃,画得居然还不错?    不仅不错,画得还挺快,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便目光闪亮的画了三张出来。目测素还真要是将百炼生的造型再多维持两天,练长生所画的“素还真造型黑历史记录图”都足够装订那么十册八册拿出去出版了。    如果连百炼生都不足以让练道长却步的话,那便只有……素还真颇觉头痛的敲了敲脑袋,喃喃道:“劣者实在不愿出此下策呐!”    心里再不情不愿,事到临头,该做的还是会做的。是以当谈无欲前来与素还真交流江湖情势时,意外的发现自家师兄藏身暗处,迟迟不肯露面。他不动声色的把疑惑压在心底。将近来发生之事择取要点向素还真说了一说:“异度魔界以手中的傲笑红尘为人质,要与圣域交换被留在天座法体内的魔殿主之心,圣域的地乘一阐提顾虑重重,引来中原佛门和武林人士不满,江湖上如今正是物议汹汹。佛剑分说又已前往春霖境界寻找传闻中能够透视天地之外异界的阿那律眼,缺乏德高位尊的佛门要人就中斡旋,令人头疼。”    “如此小小困局,便难倒统辖文武半边天的谈无欲了吗?”素还真人未露面,可言语之间的调侃意味半分不减。    谈无欲“哼”了一声,神色不善的说道:“秦假仙已着手举办佛门听证会,圣域会派出代表自辩。他们佛门的内部事务,就交给他们自己去吵个明白。”    “异度魔界可有新动向?”素还真问。    谈无欲道:“自上回封云山一役,三道守关者被慕少艾、羽人非獍与我击退后,暂无。想来目下正秉持韬光养晦之策,除却掀动舆论难为圣域外,短时间内不敢有所异动。”    “不可忘记还有吞佛童子未出。”素还真提醒道。    “谈无欲怎会忘记?”论及吞佛童子前身一剑封禅,彼时谈无欲所化的六丑废人甚至与他还有不浅的交情,而今斯人已非斯人,而曾与他有一段情缘的练长生也因缘际会移情他人……谈无欲不再想下去,只道:“我已与魔界先知阴无独、阳有偶交涉条件,换取他们相助确定魔界入口位置,届时集结正道之士直捣黄龙。”    早就从屈世途的书信里听得一耳朵“月才子卖身拐骗阴无独”八卦的素还真迅速捕捉到谈无欲在提到阴无独时神色间一缕微妙的不虞,当下悠悠然的叹道:“可惜所谓的‘交涉条件’代价惨烈,谈无欲,你还真是流年不利啊!”    “彼此彼此,”谈无欲终于确定了素还真藏身的位置,身影一转已然出现在后者身后,拨开他遮蔽身形的长草,目光登时便是一直。    风悠悠的吹,吹得草叶哗啦啦的作响,正如此时素还真凌乱无奈的心情,与谈无欲面上渐渐浮出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只见谈无欲盯着素还真那三寸丁的豆芽身材,水水嫩嫩的圆圆脸,发尾微翘的蓬蓬发,笑容满满的道:“看来练道长近来与你是大有进展,居然连未来的孩子长什么模样都开始预演了?”又扫了扫他脑门上色彩斑斓的虎头帽,“这帽子倒是颇有童趣,素还真啊素还真,不知是谁的手笔?”    还能是谁的手笔?总不成是素还真沉溺装嫩无法自拔自个儿做的!    化身四智武童的素还真难得的黑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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