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起了风。 御书房门前守着的德信掩嘴打了个哈欠,回过头朝着紧闭着的房门望了望,伸了个懒腰。 下晌的时候臻姑姑递了折子进来,从那时起宗顺帝就再也不召见任何人,静静的闭了门就这样待到了月上树梢。 德信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进去瞧一眼,虽然宗顺帝关门前把他们全部赶了出来,可自己好歹是从潜邸就跟着宗顺帝的大总管,别人说不得做不得的,他却说得做得。 想着他的步子就迈了出去,才刚走到门前,就只听见宗顺帝有些疲惫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德信进来!” “嗻!” 宗顺帝手里□□着一张大红洒金的帖子,德信不敢抬头细看,依稀觉得是臻姑姑送来的那封。 他压低了声音问了安:“陛下该安歇了。” 宗顺帝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德顺知道这是宗顺帝在犹豫一件事,他躬身退到偏殿里倒了一杯茶,静静的换掉了宗顺帝手边那盏已经冷掉的茶。 “老五要成亲了……” 宗顺帝闭了闭眼,将手里的帖子丢在了案子上,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德信微微吃了一惊,眼神却瞥向了那封被揉搓的已经皱皱巴巴的帖子:“这是好事,您应该高兴。” 宗顺帝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当他对我那么恨,又跑去福建,总要娶了福建总兵的女儿才是,谁知道……”他又捏起那张帖子丢给德信:“你瞧瞧,不过是个被宗族赶出来的庶女,母亲又不知所踪,听说也是入了烟花之地的……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他?” 德信轻轻的打开帖子,上面写着季庭香和陆离之的生辰,角落里还有钦天监批示的吉日。 “这是好事,说明五殿下根本不曾恨过您啊……”德信将帖子工工整整的摆回桌子上宽慰着宗顺帝:“……当年五殿下年纪还小,您和娘娘的事情多是那些不懂事的下人添油加醋传进五殿下耳朵的,如今五殿下长大了,自然能分辨是非,也就懂得了您的苦心……” “是这样吗……”宗顺帝的眼睛变得迷惘起来:“可是,他母亲却是因为我,而死在他面前的。” 难道他真的不打算为她报仇了么? 系在房梁上的大红绸缎,倒在地上的她带着笑意的脸,和陆离之瞪着自己恶狠狠的眼神,是宗顺帝永远忘不了的。 德信静默了起来。 他和宗顺帝都明白,如果陆离之真的不再记恨,就不会隐瞒身份迎娶一个普通的女子了。 可这件事又能怎么说呢? 宗顺帝打算亲自去向臻姑姑问清楚。 这夜,皇城的角门偷偷的开启又闭合,两匹枣红马直奔真府去了。 皇长孙府也彻夜点着灯。 陆阳细长的手指捏着才从宫里递出来的条子沉思着,屋里坐着九阳和新进门的皇长孙妃季芳华。 “您再仔细想想,那日去真府当真没有别的事情了?”九阳努力缓和着自己的语气,朝季芳华问道。 季芳华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摇了摇头:“除了那个误入花园的公子,就再也没有别的事了,就连真小姐也不曾说起臻姑姑邀请祖母做客的原由。” “那位公子,您当真不认识?” “不认得。”季芳华已经回答了很多次,她有些不耐烦:“那位公子的长相我就没见过,何谈认识?况且他身着不俗,只怕非富即贵,我家小门小户怎么识得那样的人!” 九阳欲张口再问,却被陆阳打住:“已经很晚了,夫人操劳一天应当去休息,这件事今晚怕是得不出个结果来,倒不如静待明日,若是明天圣上回来,说明这件事与咱们无关,却是要在真家下点功夫的。” 九阳欲言又止,陆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说话。 季芳华忍住倦意起身朝陆阳走了几步,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今日又要歇在这里吗?” 陆阳带着歉意的笑道:“抱歉,原本应了你要陪你的,却不料出了这档事,我改日得了闲,陪你出去走走。” 这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季芳华多此一举的问题不过是提醒陆阳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好好的说些话,如今不过才成亲不足两月。 陆阳的答案自然也让季芳华感到满意。 她有些羞涩的点点头,行礼退了出去。 脸上的笑容在房门重新关闭起来的时候截然而止。陆阳有些冷漠的回过身走向门边立着的烛台。 “五皇叔那边没有消息么?”他用铜签子挑弄着烛火。 九阳上前低声回道:“有。”他看着被陆阳手里的铜签子压制着的忽明忽暗的火苗,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说,陛下可能会为真小姐赐婚。” 铜签子一顿,直直的压在了烛芯上,微微的发出“嗤”的一声,最终化作一缕青烟。 陆阳的表情有些迟疑:“你说,五皇叔会不会别有所图?” 九阳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无论是早前皇后寿辰的寿礼,还是如今迎娶季家大小姐,五殿下所做的确实是为您有利的,况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他心有所图,待您荣登宝座,能打发便打发了去,若他贪心,您……” 后面的话两人心知肚明。 可陆阳却叹了口气,丢下了铜签子慢慢的走向桌案:“我又何尝不懂,只是……我怕他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九阳道:“您多虑了,以五皇子的身份,陛下定然不会传位与他,即便陛下想,就是朝里的大臣们也不会答应的。” “这我懂得。”陆阳望着书架边挂着的、宗顺帝亲笔写下的“砥志研思”四个字,喃喃着:“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第二日早朝上,宗顺帝果然留了几位老臣留下,御书房里伺候的小太监传信给九阳,说是圣上问了几位大臣家中子女的事情。果然应验了陆离之所说的话。 “……之前五殿下让您去拉拢良宣郡公府的长公子,才不过几日他便被调去做了四品典仪,如今也算得上陛下身边得脸的,这回五殿下又只说陛下要为真小姐赐婚,可……”这么多豪门贵胄,他们如何得知陛下中意的是哪一家? 九阳有些头疼,他皱着眉头揉了揉鬓角。 陆阳坐在一侧喝着今年刚下来的龙井,沉默不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被动起来了呢?他猛然发现自己若是能娶了真葛,或许就不用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了,现在可好,即便是自己有意,皇祖父也不会让真葛嫁给自己这个已经有妻子的不算受宠的长孙了。 可是,自己的心怎么却忍不住砰砰的直跳呢? 此时在皇城根下的茶摊子上,退去华衣的真葛正和刚刚下夜的顾挺坐在一起吃饭。 她略有些抱怨的向顾挺告状:“……圣上怕五哥哥的事情瞒不住,非要装模作样的说是要给我说亲,听说今天上朝专门留了人,还毫不遮掩的打听人家子女……” 顾挺时不时的夹起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静静的听她发牢骚。 早晨换岗的时候他听说了这件事。宗顺帝留下的大臣里,最差的也是官居三品的大理寺卿。他说不说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此时看着真葛真真切切的坐在自己身边,一切的不安都悄悄消失了。 “……所以说,若是五哥哥不成了,瞧我要怎么落井下石。”真葛说着气话,眼睛却偷偷的瞥向顾挺。那人就安静的听着自己的牢骚,偶尔动动筷子,一句话也没有。 她心里叹了口气。这么逼他好像也不是办法——若是能选择,他一定会避开那样的家庭,即便是做布衣百姓也要比现在好吧。 顾挺只是沉默。 宗顺帝到底只是做做样子,把先前几位大臣送上来的庚帖都用八字不合打发了,却被陆阳记在了心里。 没准是因为臻姑姑想再多留真葛几年? 他盘算着真葛的年纪和九阳钻进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出来,第二天两人疲惫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喜悦。 对这些事情全然不知的季庭香望着绣了大半的被面,仰头望了望院子里正在抽芽的椿树,就只觉得烦躁。 她被圏在这里绣嫁妆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原本青涩的针脚到如今闭着眼睛也知道落针处,俨然见证了一个女子女红的成长。 可她要的不是这些。 真葛曾经来见过她,除去最开始见面的惊讶,更多便是对陆离之的不信任。 那个人果然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吗?如果今天陆阳娶得依旧是自己,那么陆离之会不会又会去接近季芳华? 她回忆着前世的事情,自从自己出嫁后,季芳华几乎步步为营,为季应庆出谋划策丝毫不输九阳,甚至有时候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想要赞叹。这样的女子,也不怪陆阳会动心吧。 所以,自己与他的婚姻也会只是一场交易吧。 虽然这样想着,可心里的那种干涩就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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