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雁介绍道:“当年介子推与老母隐居绵山,晋文公数请而不出,于是下令烧山。这‘足下春秋’就是因此而来。相传其时大火烧山,绵山绵延百里都是大火连绵,介子推身背老母,在火中不择路而疾行,得了这一套足上轻功,专门躲闪腾挪,逃避追捕;介子推困死树下,这一套功夫就是在那树上发现的。其后此树被晋文公斫而作木屐,穿于‘足下’以伤之,‘足下’之名由此而来。这一套功夫也就到了这木屐的鞋底之上,后来战国时人又得到此木屐,因此传于后世。” 梁宣笑道:“这故事一听便是假。想那大火烧山之时,何等仓促,介子纵然有盖世神功,自己活命还来不及,怎能有闲暇余裕去往树上刻什么武功要诀?一听便知是后人穿凿附会,贪图风雅编造的。” 云中雁知他书生意气又在作祟,也不与他置气,只是道:“一个名字而已,真的假的,管他作甚?我这套‘足下春秋’属于轻功,那不是攻招,全是一个‘守’和‘逃’。” 梁宣点头道:“这样最好。不与人动手最是方便干净。” 云中雁道:“用这轻功之时,只需要将真气灌注足下,集于尺寸一点,只用足尖着地,浑身上下别处皆放空,感觉足尖虽凝聚真气,却轻盈无匹,所谓‘举重若轻’是也。这功夫逃脱追捕有一套步法,先不去管它,现在先练习你的反应。” 云中雁叫梁宣用足尖着地站着,然后自己捡拾小石子,往他足上打落。梁宣注意闪避,不能叫石子打到。这一来梁宣可为了难,他竟然躲闪不开。云中雁用石子轻轻一弹,就往往击中,痛得梁宣叫苦不迭。 “傻小子,莫想着我石子如何出,你只管等我出手瞧它的方向,否则会分散精力!” 梁宣依言而行,一见石子飞出便赶紧逃避躲闪,果然有些起色。 如此练了几个时辰,闻琴都看得起了倦意,但是梁宣还是战战兢兢,哪里有睡意?闻琴后来自去睡了,梁宣那边却多了更大的挑战,云中雁已经将石子从一次一个涨到一次两个,后来渐渐至于三个四个五个,最后竟然一把石子齐发。梁宣虽然能躲得过一二,但是总不免被打中,足上吃痛。 练到后半夜,月亮渐渐沉下去,天将要亮了。云中雁打了一个呵欠,摇头道:“傻小子只会运内息,到了这里却不灵光了,也罢也罢!今日先练到这里,明日再说!”他说完,自己打了个坐,再也不说话。 梁宣坐回到草席子上,看闻琴已经睡熟。清丽无匹的脸上泛着晶莹的光泽,像锦缎一般。他自己却吃苦连连。仰头看那月亮,已经落到了庙门口枯树之下了。 他脱了鞋,看那脚掌,上面一个个都是通红的点子,满满的全都是小石子打伤的。梁宣叹了口气,翻身和衣躺下。睡梦中,那道真气还在往下肢运行,自己仿佛踩在流水里一般。 ※※※※※ 第二天刚刚亮,梁宣就起身练习躲避腾挪。不久闻琴也起身,在旁边看。云中雁打坐而起,试了试梁宣,比昨天稍有进步,又继续训练。一直到中午,这才明显好转。 梁宣等人都饿得饥肠辘辘,未曾进食。云中雁索性以此作为激励,称言“学不会就继续挨饿”。终于反应能力有了提高。云中雁这才开始教授步法。 所谓步法,其实只是一个工具。原来这“足下春秋”的步法,只是简单一套九宫步,按照三三得九的步数算法迈步,将敌方所处的位置看做九宫中的一宫,自己择其相对或相反成奇成双,或加减得某数的宫位迈去,只需要记准位置即可。只是却需要脑子计算灵光。 云中雁又是大为头疼,他没有料到梁宣躲闪反应不济,计算头脑更是如同白痴,简直反应不过来,又一直练了一天,叫他背九宫算法口诀,又像学堂先生似的出题考题,梁宣才勉强入了门。 闻琴在旁边看着,自己却早已学会了。试着帮梁宣答了几个走了几步,竟然全都对了。云中雁于是大为惊奇,叹道:“原来你找了个媳妇是个顶聪明的,这还好办。”几句话说得闻琴脸红。 梁宣道:“我再多练练,一定可以烂熟于心。” 云中雁叹一口气,道:“这九宫步法虽说是工具而已,但是却是这套‘足下春秋’威力提升之关键,你算术太差,那也没有办法了。这是天生的,纵然再烂熟于心,到时候不会随机应变融会贯通又有何用?对敌之际,谁给你时间去在地上用算筹计算?” 闻琴道:“宣哥不用担心,到时候若有不测,真的用上前辈这套神功,我自然会从旁提点步法,宣哥只需要跟着我的指挥走就是。” 梁宣喜道:“正是!琴儿,还是你聪明!” 云中雁骂道:“是你个头!你还真是个绣花枕头,整天就知读一些没用的酸书,连个小小计算也不会!” 梁宣道:“礼乐射御书数,数只是为末,会算账即可;书和礼乐才是为人之大学。” 云中雁骂他几句,又坐回去打坐。 梁宣自己在心中念了几遍,又练习了一番。这才打定主意出了门。 ※※※※※ 阳光正好,那条路还是那条路,可是人的心境却大不似从前了。梁宣一面走,一面背着手,高昂着头,心情大好。路上看到过往的村人,都面露微笑,感觉和善有礼,跟两日前的遭遇简直天壤之别。 他心中默念九宫步法,运起腹中真气,直觉这一条半小虫像自己的孩子一般,说来便来,说去边去,能上能下,说话间便到了足下;他不自觉地翘起了足尖,脚下按照九宫步法腾挪运转,一时之间居然浑然无觉。 远远骑着驴子过来一个戴草帽的老者,慢慢悠悠地从土路上摇晃,还在打着瞌睡。田里有牧童在放羊,哼着农谣。 这老头子打着瞌睡,一低头之间,草帽从头上落了下来,他拿起来,擦一擦,睁开眼,刚要戴上去,就看见一个人影转着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竟然从远处风一般地走过来;这人绕着自己的毛驴转了一圈儿,毛驴惊得“呃——”“呃——”地叫,不停地动着蹄子,但是这年轻人却宛如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又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跟那毛驴挑逗。 老者圆睁老眼,手持草帽,叫道:“何方妖孽!在这里装神弄鬼!快躲开!”说着用手拿着草帽,探着身子去驱赶那人。 那人正是梁宣,他正在施展“足下春秋”入了神,一时之间将这老者和毛驴都当做了敌方,于是便用“九宫步”的步法去闪避,那毛驴蹄子腿子一动,他也跟着动,总是不去触碰,但是却逼得这畜生大叫。 一会儿又见一个人拿着什么圆圆黄黄的兵器(草帽)朝自己攻过来,当即心中一凛,足下不停,躲闪逃避;那老者怎么拍怎么打,都够不到梁宣的身子,仿佛每次都被他猜中方向一般,每次都是差一点够到就被他轻易躲闪开。 老者扑打的累了,再也没有力气,伏在驴背上喘了口气,但见梁宣的身影如风如电,越来越快,他还振振有词:“恶人,要来便来,我怕你不成?” 老者紧闭嘴唇,手中哆哆嗦嗦拿起鞭子,忽然大叫一声:“妖怪啊!”一挥鞭子,驴叫了一声,转眼就疾步跑得没了影。 驴叫却将梁宣惊醒了,他如梦初醒似的看看远处尘土飞扬,消逝而去的一人一驴,终于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嘿嘿一笑,自己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地走了。 ※※※※※ 这一天梁宣顺利偷来了四个鸡蛋,带回到土地庙中,而且一直到庙里,他还是在用着“足下春秋”的步法。闻琴见了连连称赞,云中雁却不屑一顾,只是哼了一声。他拿了鸡蛋,自己只吃了一颗就闭嘴打起坐来。 闻琴和梁宣饥肠辘辘,虽然是生鸡蛋,却也顾不得了。两个人一人磕了一个,填在嘴里吃了。只剩了一个。 梁宣苦笑道:“以前只有在风寒高烧之时,娘才给我吃生鸡蛋;我那时候吃了一次,就不想再吃第二次,因此从那以后很少生病;想不到今日在这破庙之中,居然为了一颗小小的生鸡蛋费劲心机,还慌不择食!” 闻琴道:“是。宣哥,你再吃一个,莫要浪费了。” 梁宣却知道闻琴一天多没吃,更是饿得厉害。她年纪小,正是长身体,又且体弱,还中了云中雁的毒,因此更加需要照顾。心中不忍,拿起了鸡蛋。看看闻琴的眼睛,忽然装作呕吐了起来,跑出去扶着门口就吐。 闻琴慌忙走过去,梁宣笑道:“没有事,只是我从小对这生鸡蛋有了怕,方才吃了一个已经够反胃的了,如今再看见居然就要吐!还是你吃好了……” 第三天过后,云中雁练功期已满,于是大开“杀戒”,终于跑到附近人家偷了几两银子,上路而行,沿途买了些干粮饭食,梁宣和闻琴这才终于有了能填饱肚子的饭。只是这银子这下子已经明明白白知道了,不是干净来路。 梁宣本来不想吃,但是云中雁却道:“你不吃,还要连累你妹子挨饿,何苦!”梁宣便劝闻琴去吃,自己还是不动饭。 云中雁冷笑了几声,拿着他的饭出去,就要倒掉喂给大街上的狗,被梁宣阻拦。梁宣这才咬咬牙,红着脸道:“我吃!总比你糟蹋了好!” 云中雁还是笑笑,道:“酸书生就是一张嘴。” ※※※※※ 三人继续往南行进,眼见山路越来越险,很快来到沂岭之前。 那沂岭位居山东之南,远远望去,一道连绵的山岭横亘眼前。绿意葱茏,深处白云悠悠,不知藏了多少奇珍异兽。 云中雁指着沂岭道:“出了这沂岭,便到了江苏地界,再往前不远就是彭城,过了淮北,就到淮河。那就快过江了。”梁宣和闻琴互相对望,心想离泰山越来越远,只怕不知何时才能设法回到这里来。 三人沿着山路,要穿这沂岭而继续南行。 山路渐行渐陡,两旁的杂草蔓丛也越来越野,渐渐高大起来。有时候比人还要高。道路两旁慢慢地多了树林松柏,梁宣自小生长在东海之滨,本无多少密林;此时初次见这深山老林中的千年树木,每一棵只怕也有几人合抱粗细,不禁甚感惊奇。 而树林深处,那些光线幽暗荫翳的所在,烟雾缭绕,鸟虫乱飞,时常听到某种奇异的叫声。 梁宣已经听到不止一次了。 山路终于完全消失了。这一带已经没有行人走。云中雁一边走,一边骂声不绝。 “他娘的,这沂岭的出山之路什么时候变了,难道又有一条新的不成?不对啊,老夫二十年前走过这条路,还是新的,树也没有这么多……” 梁宣和闻琴对望一眼,彼此均想:“原来这老儿忘记了路,或者这路太过古老,总之我们已经走到了深山老林里去了。” 云中雁骂声不绝,他近几日脾气奇差,总是动不动大发雷霆,梁宣原先还总顶撞几句,可是如今他很容易动真怒,一发起怒来,梁宣的“足下春秋”也救不了他自己。于是便也只得忍住不作声。算算日子,后天便是十五,将要到这老儿每月的修行之日了。 梁宣边走,边用那手杖拍打两旁乱草。手杖里藏着碧水剑,可是云中雁一直不知道此事,梁宣从不敢将这事透露。但是云中雁却也没有发现。他走了一会儿,两旁的林子里忽然又传出那种奇怪的吼声。只觉得整个空气都隐隐颤动。 梁宣行路的脚步都为之一滞。 “走啊,怎么停住了?”云中雁不耐烦地问。 梁宣“哦”了一声,迈开脚步,忽然指着林中深处道:“方才那是什么声音?这几日一直听到……” 云中雁一脚踩下去,将一棵高高生得到人的眉毛的野草踩断,“哼”了一声,道:“什么声音?这荒山野岭的,除了大虫,还能有什么畜生有这声音?” “大虫?”梁宣吃了一惊,“这地方有大虫么?” “那还用问?沂岭连绵百里,向来少人问津,自古就有大虫出没;如今咱们走了没人走的路,这大虫之多是不消说了,你这几天没听到么?” 梁宣呆了一呆,看看闻琴。闻琴的脸色也泛白了,两人一齐往四周看去。此时,忽然从前方某处又传来一声大虫的吼声。那声音居然十分接近,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声音如闷雷;这林中密不透风,那吼声仿佛披着一层湿的蓑衣一般,嗡嗡作响,令人倍感滞涩。 梁宣和闻琴脚步都纷纷停住,对望一眼,都察觉这林中的林梢似乎都颤动了一下,那声音一吼,这树叶也仿佛抖一抖。 “乖乖,这里就有一只,就在前面不远。”云中雁冷笑道。 梁宣和闻琴回头望望他,只见他谈笑自若,仿佛没有听到这虎啸似的。 “那……那怎么办?”梁宣咽了口唾沫,道。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大虫。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不是被大虫吃了,就是你将它杀了,就这么办。”云中雁冷冷地道,说罢抬脚向前,再也不看二人。 梁宣心里一跳,赶紧牵起闻琴的手,跟上去。 可是没有走几步,那虎啸却再次传来,这次更加近。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高坡,那声音就是从高坡的背后传上来的。 云中雁在前面走了几步,猛然蹲下身子,双手撑着地面,细细听着。梁宣和闻琴也连忙低下身,学着他。 云中雁眉头紧锁,听了片刻,沉声道:“就在前面了。”他说罢,转头望了望旁边,朝梁宣二人望了一眼,道:“跟我来。” 梁宣拉着闻琴随上去,只见他走到一棵大树之前,轻轻一跃,就跳到了那树枝上。站在梢头,嘲讽地笑道:“大虫这畜生当初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不会爬树;这里是个好所在,它只能看着干着急。”说罢,便吩咐梁宣用内力将闻琴扔上来。 梁宣抱起闻琴,提起真气运于上身,向上用力一抛,云中雁在树梢接住了闻琴,就吩咐她往高处的树梢爬上去。此时他又对梁宣道:“你脚上使力,猛然向上跳,跃上来就是了。” 梁宣看那树梢头甚高,估摸着以自己的力气一跃而上有些困难,不禁有些犹豫。此时那虎啸声忽然停住了,深林仿佛陷入瞬间的寂静。 云中雁在梢头变了脸色,低声道:“臭小子,大虫要来了!快跳!我接住你怕什么!” 梁宣咬咬牙,硬着头皮就往上跳,脚下居然忘了使力;等到想起来之时早已晚了,他若使用了真气本来可以到云中雁预想的高度,但是这一来才跃出一点便下落,云中雁在树梢大骂“笨蛋!”,闻琴也焦急地站在梢头喊。 但是梁宣已经在下落,只觉得忽然有长臂从上垂下,猛然捞住自己,那只手掐紧自己的腋下,用力向上提去。 原来云中雁使出了一招“猴子捞月”,双臂将梁宣硬生生接住了,但是梁宣身材高大,并不那么轻省,又何况在树梢之上,顾着平衡,云中雁竟然不能将其拉上。两方僵持不下。 正在这时,只听凭空里一声震天雷般的吼叫,震得梁宣耳膜嗡然作响;他扭头望去,不禁大惊失色:只见那高坡顶上,一只吊睛白额猛虎跃然而出!身量巨大,毛发油亮,上面黄底黑花异常显眼,那一道道的黑色条纹随着肌肉的运转和大虫的呼吸起起伏伏,煞是可怖;而那虎头之上的两颗炮弹大小的眼珠子,正滴溜溜旋转,望着坡下的自己。 猛虎的胡须如刺,一收一缩着,唇边露出又长又尖的獠牙,甚是凶恶。它对着坡下的吊在半空中的梁宣吼了一声,梁宣吓得大叫,只觉得手心直出汗:这种关头,是人哪能不怕? 饶是云中雁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得捏一把冷汗:他新收的半个徒儿,今日难道要葬身虎腹? 猛虎在坡顶活动起四肢,来回走了几圈,又伸长脖颈吼了一声,尾巴左右摇了摇,忽然大叫一声就冲下坡来! 梁宣也吓得大叫,慌乱中道:“前辈!快……快拉我上去!” “宣哥,啊!快!天哪!”闻琴在上面也大惊失色,树叶从高处纷纷洒落。云中雁叫道:“你手心汗太多,我抓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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