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包子又引起了疯狂的抢购，蒸笼开盖关闭间流出的香气勾引着站岗的护城卫兵们的目光。无论是抢到的人，还是干瞪眼的人，喉头全在一吞一咽，少年的肉包就是有如此的魔力。 一刻钟，一百五十个散包全部卖光，少年马不停蹄的跑去订货的店铺，很快他又快到“食而尚”的门前。刚刚拐弯，他便看见了少女的身影。 着粉衣，束细腰，少女拿着长帚细细的梳理着门前，双腿微曲，不经意间便露出宜人的弧线。自看见她开始，少年的目光便从无别移。 很快少女也看见了少年，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抿着嘴弯着眉向少年挥了挥手，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入了内堂。 少年看着在少女脑后跳动的头发，暗想：“这似乎是马尾鞭？相比小城中的圆簪，似乎更好看些。” 不一会儿，大门前响起了匆匆的脚步，正在数着肥邓买了多少包子的少年转过头来。 三五分钟，肥邓便卖了七个包子，难怪这家伙看到自己总是笑眯眯的。可这价格提高了整整一个铜板也让少年不由翻起了白眼。 “乔谷小友，我要的包子你带来了没有？”中年人仍然是那么气度不凡，他抖了抖衣袖，伸出两根手指指着少年的车内，不紧不慢仪态从容。 少年从棉盖中取出拿着油纸包裹好的包子，跳下车答应道：“裴老板，包子已经带过来，就在车厢内，待我拿来，请您品尝。” 裴老板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市井少年刚及束发，举止有度，对话自如。若不是经常流露出来的少年天性，裴老板真以为是世外高人隐居至此。 裴老板接过少年的油纸，点了点头，张开手臂向后方摊开，对着少年说：“乔谷小哥，请进来坐坐。”裴老板跟前的少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裴佩装腔作势地说道：“乔谷小哥，快里面坐坐吧。” 少年也算是混迹小城十余载的老油子了，“食而尚”无论是从外部的布置、烫金的牌匾、老板的谈吐，哪一样都给少年觉得高出周围店铺一档的感觉，哪怕是南边大肚便便的钱员外所开的“青花水院”，还是自诩为“卧溪居士”的丹阳子所开的“卧溪斋”。给人感觉均不如眼前这位一动一静都气度非凡的裴老板。 少年亦是早想进门看看所谓的“食而尚”了，他将驴绳交与饭店小厮，随着裴老板后面走进了店门大开的“食而尚”。 桌椅上是黑棕色的胡桃木雕刻成考究的“回字形”纹路，椅子上铺着考究的米黄色茉莉花纹坐垫，桌上摆着筷筒、食醋、辣椒油等调味料，墙壁并不是垂直下来，在离地五尺高的地方墙壁便巧妙的凹了下去，凹着的地方摆着各种景观植物，丝丝枝条垂下，又和靠墙的顾客刚好两不打扰，中间是一个三尺宽的曲折向上楼梯，在楼梯的底部制作了一个小鱼池，围绕的卵石上点缀着青苔，随机种上些微绿植，在浅浅池塘中放着两三尾红尾，而鱼池上的楼梯也不简单，方形的扶栏底座是绽放的莲花形状，在扶手带的外侧镶着一条金色的变纹。在往后面走去，柜台上摆满了畅销的酒，系着红绳的木牌写满了菜单挂在柜台上方，一位蓝袍先生正坐在柜台边敲着算盘，看见他们一行微微点头致意，穿过后堂隔着一道屏风，左面是一方庭院，右边是一座低矮的厅房，厅房上树起了一个烟囱，自不用说这便是后厨了。 裴老板带领着少年走到了庭院之中，庭院用石子路相连，在绿地的大柳树下摆了一方石座椅，共设四席。裴老板率先坐定，少女也拉着少年一起坐下，裴老板伸手请少年将油纸包打开，少年解开缠绕丝线，白润中带着亮色的五个包子三下两上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裴老板如欣赏艺术品般观赏着五个包子，半晌不语，最后点头说道：“不错，捏起的皱褶、包子的形状大小几乎一致，真是难得可贵的手法。少年你做这个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少年顿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手把手的教他包包子的场景，但作为一个青春少年，乔谷还是自矜道：“无他，唯手熟尔。” 裴老板听后喝彩道：“好一个深藏不露的少年。”呸呸听后也是低声轻呼，目光之中异彩连连，留下了郁闷的少年。 他们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他父亲的座右铭，这是乔谷在现学现卖。 裴老板点了点头，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个包子递给女儿，又拿起一个包子递给少年，最后自己拿了一个，将袖子挽了挽，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裴老板细细咀嚼，慢慢领略了乔氏肉包的美好。 肉馅并没有切得太碎，依然可以吃出筋肉相连的地方，可正是因为这些细微的筋，使得咀嚼不是那么单调，充满一种舌戏游鱼的乐趣；味蕾刚刚接触到略微滚烫的肉馅，突然间从咬破的口子爆发出一股浓香，那是在封闭空间内猪肉与蒸熟的洋葱、胡萝卜、白菜丁、大葱交合蒸煮之后的混香，肉香的厚重、菜香的清雅层次略微分明，令人食指大动；而此时裴老板刚刚完成第一口的咀嚼，少年特制的酱汁从牙齿的挤压之中溢出来，首先微微的酸味如电般刺激了一下味蕾便收回，后来便是鲜味，如跳动的鱼儿肆意遨游。此时口中软糯无比的包子皮仿佛就要融化，混合着分明的肉味和各色的菜味，鲜中带甜，甜中带脆……这一口终究是舍不得咽下。 裴老板似乎身处花海，耳边响起了不远处湖畔放羊的少年吹响了悠扬的胡笛，令人回味，令人向往。四肢里的凡尘浊气似乎都被带到头顶的百会穴，飘如轻烟一阵，而后仿佛挣开了束缚的锁链，裴老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 裴佩亦是如此，天真烂漫的她轻咬一口，精面制的包子皮如同蜂蜡一般带着丝丝香甜，入口即化。当包子皮的美味刚刚过去，煮的软但又捎带颗粒的肉粒又涌上舌尖，“鲜！”就一言蔽之，新鲜时蔬和鲜肉的鲜味覆盖着整个舌尖，令人愉悦。裴佩轻轻咀嚼了一下，特制的酱汁溢出，醇厚的口感在嘴中回甘。裴佩居然好吃的眯起了眼睛。 而作为旁观者的乔谷看见他们的反应正在偷偷地笑着。同时他也颇感自豪，有所感应的望向天空：“父亲，你看到了吗，您儿子的包子获得大家认可了呢。” 裴老板细细的品完了一个包子，擦了擦手，喝了一口前面的清茶。呼的一声睁开了眼睛，古井无波的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激动，他一把抓住少年的手，问道：“乔谷小友，若我邀请你来我们食而尚，你怎么看？” 少年千算万算，没想到裴老板居然会提出如此的要求，一时间手足无措愣在原地，裴老板也不着急，笑眯眯的等着他的回答。 少年结结巴巴的说：“可是好多乡亲等着我早上送包子。”说完忽然觉得这个理由是多么苍白无力，他又想了想：“我家里还需打理……”少年心乱如麻，说出的话语越来越没有逻辑，颠三倒四了。 他心里似乎有一丝隐隐的兴奋，脑袋里居然想起了一个少女，没错这个少女就坐在他身旁，名叫呸呸，活泼可爱、 裴老板站起身来，把手放到了少年的肩膀，轻声说道：“在这里你不用夙夜辛劳，而且我们店内所有的食材，你可以尽管使用。你想要什么，我们甚至可以从京城专程送至你手。” 裴老板的承诺简直就像是一颗炮弹，炸开了少年的心扉，他记忆迅速翻过：父亲的音容笑貌、殷切目光；未完成的书稿；每日的单调……以及少女的长伴左右。 父亲，难道我的梦想要在这里实现了吗？ 少年的心不停颤动，手更是激动地发抖，他用最后一丝理智问道：“可是我只会做肉包。” 裴老板看着激动的少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有些人，做的肉包就值黄金万两。” 这句话与父亲的遗言何其相似，少年听到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实在忍不住了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裴老板示意女儿上前关照，一挥袖子背过身去，只空气中留下这样一句话：“乔谷，食而尚随时等你到来。” 厨房就在屏风的后面，一座不高的拱门便是花园与厨房的区隔，少年和少女如同两只麻雀，带着晨光扑楞进来。 现在是早餐时间，厨房中满满一排砂锅正在熬着粥，厚厚的砧板上堆着刚刚切好的菜叶，和少年家中一样，厨房有两个灶眼，上面堆着6层的蒸笼。 厨房中有两个人，在少年少女进门时就已经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一个是侧身在锅前调试汤味的胖叔叔，身高八尺，腰围亦是八尺，油光满面的大脸中挤出两颗小眼睛，对着少女笑了笑。另一个是砧板前青袍黄毛青年，面部线条硬朗，眉头之间呈现不健康的淡青色，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阴沉。不过碍于礼节，他还是微微低头，向少女问了好。 少女混不介意的摆了摆手，目光始终盯在乔谷的身上，她推了推正在门前好奇的向里面看的少年，催促道：“自己进去看看嘛，我家厨房修得非常好呢。” 少年被推了进来，无奈的转身细细参观着厨房，厨房很大，左右两边均有厨灶设备，八个灶眼应付饭店现有的规模远远足够。厨房内有两条长台，在常态的正上方都挂满了切割用的道具，而靠着长台空出一条人行道，一边有一排竖着的货架，左边的货架上摆满水灵灵的生鲜蔬果，右边的货架囤满了瓷盆，里面是一些河鲜虾蟹，甚至在最边上还有一些海鱼，量不多但是种类不少。此时少年便在左边的货架流连忘返，他已经心花怒放。 “春山芦荟”、“海白青”、“嫩芦笋”、“红泥莲藕”、“墨城菜花”，少年做梦也想象不到这种场景，父亲在做包子时心心念念的食材，此地居然拿着框装，堆积起来。少女见状，蹦蹦跳跳赶过来伸出头看着框中的蔬菜，得意的对少年说：“别看我们这个店小，许多蔬菜鱼肉都要从京城和海城采购，走我们的食而尚专属的运输线路马不停蹄的送过来，因此那些菜在整个小镇都输非常难得的食材，在别的店几乎都找不到的。” 少年看着琳琅满目的蔬菜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突然转身观赏壁炉中正在焖制的脆皮烤猪和烤鸭，他趴在炉边贪婪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又趴在鱼缸前细细观赏形态各异的游鱼，突然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目光锁定在最下层的肉框中。 一长条黑中泛红的肉块静静地躺在框中，框内堆满了冰块以保持肉块的低温。少年蹲下身去，只见长条肉块的切口露出黄玉色的肉质，红润的纹理斜斜排列，肉块层次分明，肥瘦相间。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特别果木香，加上油光闪闪的诱人色香，让少年看直了眼。 “这是，这是……。”少年的声音有点颤抖，眼前的东西与记忆中的那个美味相重合，他颤抖的拿起了肉块，翻了个身，露出了黝黑的肉皮，突然间他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标记，他用手擦拭了一下黝黑的表皮，浮现出了一块红印。 “这是，特等肉食鉴印！”少女和少年声音同时响起来，少女呆了呆，略带惊讶的拿手指点了点少年胸口：“没想到你居然对这个还有了解。”少年面色一肃，点了点头：“我父亲常常提起，使用特等食材对菜有非常大的提升。” 少女刚想接腔，一道冷声传来，不带丝毫情感：“特等鉴印这种东西我们食而尚不知道有多少，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少年循声望去，砧板前面的黄毛正叉腰而立，右手把刀立在砧板上，以左脚为支点右脚跨立着，在少年蹲着的角度向上看去，少年表情倨傲，头高高扬起，鼻孔对着少年轻蔑的哼着。 少年感到非常奇怪，站起身来，与黄毛平视着，正想开口问何故，黄毛又抢先开口说：“厨房重地，闲人勿进，你速速离开。”这种故意找渣的烂路子少年是听得明明白白。他不言，眼睛摄出惊人的光芒与黄毛挑衅的目光在空中对碰，微风掠过，空中悬挂的厨具毫无预兆的乒乓作响。 少女可不知道这两个人正在较劲，她皱着眉头对黄毛说道：“天珏哥哥，这是我父亲今天刚刚聘请的面点师，可算不上外人了，你们要好好认识一下。” “面点师？”这下连胖胖的主厨也停下了搅拌着的汤勺，上下打量着少年。黄毛少年更是意想不到的呆滞起来，一时间厨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灶台上砂锅中煮沸的粥在咕噜咕噜的响着。飘出的烟雾袅袅，在房间中飘了又散，散了又聚。 胖厨师首先打破了平静：“我是主管早餐的主厨，现在早餐就我们两个人是有点力不从心，既然老板新招了一位年轻的面点师，我当然非常欢迎。”说完主动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作为回应，少年也向胖厨师点头致意。 胖厨师向后摇了摇手，黄毛不情愿的走了过来，胖厨师笑眯眯的说：“我叫周河，叫我河叔就好，这小子是我的助理厨师，他叫林逆。”少年常年与街坊邻居们打交道，自然懂得人情世故，忙微微鞠躬，突然之间想起父亲曾经跟他说过的处室之间互相打招呼的独特礼节，于是摊开右手手掌，把左手扣在手腕上。胖厨师一愣，肥肉之上的眼中充满不可思议的亮光，他伸出左手手掌，用右手扣住左手手腕，与少年轻轻一碰，然后各自同时用扣手腕的手轻点额头，迅速弹开。 礼毕，胖厨师的眼睛都直了：“这……这是全国厨师协会会员碰头礼，你这小小少年怎么……”不等厨师说完，黄毛少年一把拉过了师傅的手，迈步向前对乔谷压低声音说：“听着，你来这里也可以，以后离裴沛远点，他不是你能高攀的起得，别怪我没事先告诉你。” 少年恍然大悟，望向闻着砂锅里面的香气的少女，清晨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边，看起来毛茸茸的，活泼的少女显得更加可爱。此时少女也发现了少年望向他的目光，俏皮的眨了下眼温柔一笑，接着又低头专心看着砂锅了。 “可恶啊。”黄毛也看到了刚刚的场景，低声咒骂了一句，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瞪了少年一眼便气呼呼的回到了砧板前，把蔬菜剁得震天响，全世界都看出他在不爽。 少年转眼望望少女，暗道：“小妮子还是个红颜祸水。”无奈的笑了笑，决定不再待在厨房，他走出厨房，进入到阳光中来。 阳光正好，不晴不燥，此时裴老板正好从二楼下来，遇见少年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折本背在了身后，低声问道：“乔谷小哥，我们厨房参观过啦，怎么样？” 乔谷实话实说：“裴老板，恕我少见多怪，我从未见过食材如此丰富的厨房，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乔谷与村野少年不匹配的文化程度又一次惊讶了裴老板，裴老板一脸满意的回答道：“好！那有没有兴趣来着呢？” 少年低头思索了一下，坚定地回答道：“裴老板给我两天时间收拾收拾，大后天一早我来报道。” 裴老板大喜，忙道：“好说好说，这几天我也准备准备，裴佩，你这两天就要好好招待我们新来的面点师。” 少女踮起脚叫对父亲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包您满意。” 裴老板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裴佩拉着少年，也转过身去。 少年少女所不知道的是，裴老板转过身来，脸上浮现一丝淡淡愁容。 而黄毛青年林逆看着少女牵着少年的亲密，面沉如水，脸上的青斑使他更显阴翳。林逆却不好说出什么，只是瞪着乔谷，将砧板敲的震天响。 乔谷心有所感，回头一望。 林逆丝毫不让，目光再次在空气中碰撞。一阵过堂风吹来，悬挂的刀具猎猎作响。 胖厨师却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今个儿这过堂风，吹得可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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