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笑阳离开后,代如亦在窗边一直站到深夜,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想着以前,想到家人,师父,大师兄……苏州,泉州……白墙黑瓦的静默园林,出砖入石燕尾脊的红色古厝……还有鼓浪屿上浪潮拍岸之时,低头站在海滩上的刘笑阳。 过去的事和她内心希望见到的场景交织变换,渐渐分不清哪些是记忆而哪些是梦境,半梦半醒地捱过了一夜,天边蒙上一层灰蓝色的时候,代如亦从床上坐起了身。 手腕上的玉牌温凉,像敲警钟似的提醒了她,现在她是在德国,她只是应了合作商的邀请参观他的私人庄园,这段旅程应该是舒适惬意地停留几天,然后平和结束,而不是横生枝节。 代如亦抱着膝,如墨的长发绕过手腕,铺在床上。 她看着玉牌上的藏文,半晌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 她收了刘笑阳的东西。 这必须是她在德国的最后一个意外。代如亦告诉自己。 代如亦裹着披肩走下楼梯,只看见贝尔塔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 看见她起床了,贝尔塔对她扬了扬手里的锅铲,“亦,你起得太早了,昨晚睡得不好吗?” “做了很多梦。”代如亦走近两步,“我来帮忙吧。” 贝尔塔连连摆手,“不不不,你站在那里就好。我已经做好了,只剩装到盘子里了。” “好吧。”代如亦微微一笑,转向大厅,定在了原地。 清晨光线下的油画和昨天看起来不大相同,没有了暖黄色的灯光烘托,变得冷漠平静了许多,画面上手持羽毛扇的贵妇人昨天晚上看上去还含情脉脉,今天就换上了一副孤傲轻慢的神情。 而油画下的真皮沙发上,空无一人。 代如亦还记得昨天坐了个人的那个位置,她走近,颇为不信邪地再去看那油画,发现油画上的女人还是那副模样,高傲地睥睨于她,眼角眉梢都是一种贵族式的嘲讽。 “……果然中世纪的贵妇都爱美男。”代如亦喃喃道。 耽于男色真是女人的通病。如果不是这样,她们一定可以征服世界。 落地窗边的书桌上散落着几张写满字的白纸,昨天晚餐之前还没有…… 代如亦拿起来一看,上面的字迹稚嫩清晰,一张写得清晰明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都标着题号,后面跟着不同的数字和字母。 一看就是爱丽娜和艾米写的,像是做了问卷一样的东西,看上去有些熟悉。 代如亦把这两张纸收到一边,发现最底下还有一张,她刚才没注意到。 纸上画了一个正六三角形,线条笔直,图形画得极为规则,每个顶角的角度看不出什么差别,像是原本就印在上面的一样。 每个顶角都标了不同的字母,从I到E的那条线被重重涂了一下,加粗了线条。 代如亦认出了这是什么。 霍兰德职业倾向测试。 她也做过这个测试,几乎大部分在校大学生和求职者都做过。 小的时候,在离开苏州之前,代如亦妈妈拿霍兰德职业测试给她玩,测试出的职业倾向是S和A,到她成年以后,职业倾向却变成了C和R。 成长会改变很多东西。 不知道这个IE,又是谁的测试答案了……代如亦觉得更像艾米。 她是个早慧的孩子,性格更冷静一些。 贝尔塔招呼代如亦吃完早餐,匆匆忙忙出门去了,身上挂着画板和两个大小画包,“我还有一个工作在柏林,得去赶飞机了。亦,祝你接下来几天玩得开心,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克里斯蒂安。” 难怪她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餐了,原来是怕时间来不及。贝尔塔是一个浪漫热情的艺术家,也是一位细腻温柔的好妻子。 “好的,谢谢。”代如亦目送她走出去,“一路平安。” “走啦。”贝尔塔的波浪卷发随着她关门的动作轻轻跳动。 过了一个多小时,艾米最先出现在楼下,随后是克里斯蒂安,最后是爱丽娜。 这家人的自制程度和他们的早起程度成正比,实在是很有趣。 代如亦饭后向克里斯蒂安征得同意,进了二楼的书房参观。 庄园的二楼有一半以上都是书房,严格来说,它更应该算是一个藏书室,只是恰好被主人选择来办公而已。 克里斯蒂安收藏了很多古籍、外文原文书和绝版书,代如亦站在靠门边的位置,从第一个藏书柜开始一个个看过去。 过了片刻,书房厚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艾米端着一杯牛奶,从门后钻了出来。 看见代如亦看过来,艾米冷静礼貌道,“我打扰你了吗?” 有没有被打扰,现在都已经被打扰了。艾米的矜持,有时候真的很可爱。 代如亦莞尔,“没有,过来坐吧。” 她在书柜上取了一本书,坐到了窗边的休闲沙发上,艾米跟过来坐在旁边,规规矩矩坐着,一口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牛奶,擦干净嘴才继续和代如亦说话。 “你做过职业测试吗?” “霍兰德职业测试吗?做过。”代如亦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艾米点点头,“昨天那个哥哥给我和爱丽娜做的,我不知道名字。刚才上网查的。” 一个用来当做游戏陪她们玩的测试居然也去查资料…… “艾米,你是我见过最好学的小孩。”代如亦由衷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除了玩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艾米有些小小的吃惊,“我觉得你懂的很多。” 代如亦失笑,“只是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多看了几年闲书而已。” “在我们家,爱丽娜玩得开心就可以了,我不用玩。”艾米穿着白色长筒袜的小腿在沙发前晃了晃。 “玩也可以有不同的方式,看书也可以是享乐。”代如亦拐了个弯,没有肯定艾米的话。 “我也这么认为。”艾米老成地颔首道,“亦,你的职业是和茶叶有关吗?” “是的,我是茶艺师。”代如亦答道。 “你小的时候做职业测试的结果是这个吗?”艾米追问。 “不是。”代如亦回忆了一下,“应该是人力资源和销售之类的吧,我小的时候比爱丽娜还活泼。” “我是IES,说不定我以后会是一个细菌学家或药剂师。”艾米说。 “记得邀请我来参观你的研究室。”代如亦说。 艾米思考了一下,严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的。” “谢谢。”代如亦一边和她说着话,手中的书已经翻过了三分之一,这本书字数不多。 “那个哥哥和我一样。”艾米说。 代如亦愣了愣,视线从书上移到艾米身上。 “他也是IES,从小到大都是。他的I和E拿了一样高的分,其他几项几乎没有得分。” 刘笑阳的测试类型是IES,这就是他和艾米交换的秘密。 很多年之后,艾米长大了才知道,刘笑阳的这个秘密比起她提供给他的情报,简直是不值一提。 狡猾的中国男人,像狐狸一样。 “……但他现在是演员。”代如亦有点怔忡。 霍兰德测试中的I是研究型,E是企业家,适合这样的人做的工作,不是学者就是高管,而刘笑阳做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演员,而且还做得风生水起。 既然其他几项都没什么得分,就说明这个人的天赋和兴趣取向极为明显,后天再改变的可能性不大。 ……该说刘笑阳是测试的那个不确定因素还是他天纵奇才呢? “I和E在对角线上,他说这样的人兴趣爱好很多,会喜欢很不一样的一些东西。” “他只说了这些吗?”代如亦问。 艾米肯定道,“是的。” 刘笑阳的说法其实过于委婉平和了,测试结果处在对角线的人,说明性格和兴趣爱好都极端分裂,喜欢的东西两极分化,可以分割成两个完全相反的部分,这样的人通常很难处理好自己的两种倾向,在职业选择和职业生涯中极为痛苦,严重的甚至会有人格矛盾。 但是这些他都没有告诉艾米。 为什么他没说呢? 代如亦猜是因为艾米还是小孩,他只给她们讲了美好有趣的那部分,残酷现实的都刻意省略了。 她觉得自己果然想得没错,他将来一定是个好父亲。 代如亦看着书上的文字,忽觉心烦意乱,合上书放回了书柜。 艾米看见了书的封面,很显眼的一行字——情书。好像是个日本作家写的。 接连两天,代如亦都待在贝蒂庄园,至多饭后到外面的草坪散散步,没有走远。 克里斯蒂安告诉她拍广告的人已经结束工作了,离开了德国,并询问她要不要再去马场玩玩,安德鲁可以教她骑马。 代如亦想了想,以心理阴影为由拒绝了。 克里斯蒂安表示谅解,绅士地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一晃到了妇女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也是代如亦待在德国的最后一天,她觉得不该浪费这大好时节,和克里斯蒂安说了一声,就按之前得到的号码联系了卡尔拉。 对方很快就到了贝蒂庄园。 卡尔拉降下车窗,对代如亦招招手,“嘿!” 代如亦上了车,卡尔拉发动车子之后和她闲聊,“你带了剪刀吗?” 代如亦哭笑不得,摸摸自己的包,她还真带了。 是爱丽娜听说她要去市区玩,强行塞给她的,“我连爸爸的领带都不敢剪,亦你去试试,一定很好玩。” 爱丽娜满怀期待的清澈双眼看着代如亦,让她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收下了这把剪刀,在爱丽娜翘首以盼等她凯旋归来的热烈目光中离开了贝蒂庄园。 到了市区,卡尔拉应代如亦要求,把她放在了临近酒吧街的位置。 听说在妇女狂欢节的时候,德国女人会大批大批地外出喝酒,没人能管束,也没人有权利管束。这种场面在国内是不可能见到的,代如亦颇为好奇,就想去看看。 街上的景象和她第一天来的时候的景象还是一样,随处可见笑着的女人身影,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大概是因为这是最后一天了吧,最后一天能肆意放纵,扬声高歌。代如亦想。 走到一个街道路口,路被堵住了,骚动声一片。 代如亦听见前面一个醉醺醺的女人扭头对身边的朋友说,“嘿,中国男人!他说他是中国人。” 她身边的女人往前探头看了看,和她对视一眼,哈哈笑道,“长得很不错。” 代如亦心脏顿时漏了一拍,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拨开人群,钻到了前面。 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人穿着西装,一身的儒雅书香气,领带已经被剪了,受形势所迫,急得满头大汗。 ……不是他。 不是刘笑阳。 他在德国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克里斯蒂安也说整个制作组都回国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在这里。 代如亦松了一口气,随即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涌起了一些失落感,空荡荡的,风一吹似乎就能破出个洞来。 因为刘笑阳在不远的马场取景,所以她在贝蒂庄园里缩了两天,没有出门。拒绝克里斯蒂安的理由也是随口编的。 刘笑阳在那里,她不敢靠近,刘笑阳走了,她又失去了去那里的意义。 因为他工作结束走了,她才来了市区,总算走远了些,但是一出门竟然又无法抑制地想起他。 代如亦觉得自己很可笑。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在刚才那瞬间心里燃起了一些不可名状的期望,希望那个被围堵的男人是他。 如果是他在这里……大不了她再救他一次。 但他不在。 这种情绪纠缠着代如亦,让她丧失了原本出门游玩的兴致,看着街上三两成群的女人勾肩搭背进了酒吧,她也朝着最近的一家酒吧走过去。 喝一点也不是不可以……手即将碰到酒吧大门的瞬间,一股力量顺着手臂传来,拽着她向后踉跄了几步。 代如亦蹙起了眉头,站稳后再回头,她皱起的眉霎时间便被抹平了。 她甚至忘了拂开对方抓着自己的手。 “……刘笑阳?” 代如亦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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