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槙仍看着舆图,淡淡道:“我没和你说笑。”
定国都不知该怎么接殿下的话了。他知道殿下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连忙问道:“您觉得这舆图有问题?”
朱槙沉吟了一声。
他自十六岁分封于西北,便开始和军事打交道,如今十二年过去,已经是个极其老练的军事家了。舆图有什么问题他不知道,毕竟不是他亲自去勘探的,但凭借多年经验,和几次袄儿都司的经历,他觉得有些不对。
“这舆图我会让左副将核实的。”朱槙叫一旁的人收了起来,先让两人坐下喝杯茶,“你旧疾未愈,别站着了。”
“多谢殿下。”定国公舒了口气坐下来。
裴子清又站起来,恭敬道:“殿下,我还有些事要回禀。”朱槙颔首,示意他说。
“太后余党不多,傅家、萧家其他人,几乎在太后倒下的时候就立刻反戈了,如今倒也没有异动。不过东宫那边,太子殿下,似乎是手段残忍地诛杀了一批宫人,让皇上不太高兴。有些……殿下的人也在其中,属下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没能保住他们,还望殿下责罚。”
“你也知道他为何要杀那些人。”朱槙淡淡道,“想杀些人解气随便他吧。”
裴子清应喏,朱槙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了。
朱槙接连几日都处理公事,倒也有些累了。他揉了揉眉心,旁下属就道:“殿下您还是歇息一会儿吧,您接连部署四个时辰了。”
“袄儿都司部的事还未定,还不能歇息。”朱槙拒绝了,袄儿都司部紧邻山西,一旦作乱,便会对山西边境产生影响。
下属又道:“属下知道您也是忧心边疆,只是您前两日便一直闷在房中,再接着看舆图,恐怕也精力不济了。”
朱槙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罢了,先把东西撤下吧!”
元瑾在别院吃过斋饭,到了下午,就同老夫人她们一起去崇善寺礼佛。
由于上午那件事,薛老太太一整个中午待元瑾都透着一股冷淡。元瑾虽能为自己辩驳,却无法抹去原薛四娘子做过的事,她的确就是脑子不清楚,喜欢卫衡还弄得人尽皆知,反倒给她埋下了今日的祸患!
便不知这件事会不会影响老夫人。
其实世子入选,再带一个姐妹,这人选未必是亲姐妹,堂姐妹也是可以的。也许今日这事,便让老夫人对她产生了芥蒂,不希望她入选,甚至也有可能影响到闻玉入选也不一定。元瑾一想到这些后果,又怎能不恨!
老夫人在拜完菩萨后,便去听高僧讲佛经了,她在五月会固定吃斋念佛一个月,所以这一个月都住在别院中。正好带着薛家众娘子一起念佛,积一些善德。
元瑾今天并没有什么吃斋念佛的心情,实际上她心中的情绪快要压抑不住了。
其他几位娘子还留在大悲殿拜菩萨,元瑾就从大悲殿走了出来。她沿着庑廊一路朝前走,越走越快,到最后便是跑了。直到停在了一片葳蕤的草木下面,她没有了力气,才蹲坐下来,将头埋进膝中。
她是聪慧老练,是能干,但也总有丧气的时候!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按着她计划的走,却无奈她本人,四房,总是有拉她后腿的时候!
前世的种种,也都不肯放过她!
元瑾将头埋在膝上一动不动。她只能放松这么一会儿,等回去之后,她便再不能露出弱态。
不管结果如何,她还等帮闻玉去争,总不能放弃这样的机会。
只是想到前世的人事,想到现在,她便顿生一种悲凉之感,难免叫她觉得窒息。
当她这般放纵自己沉溺的时候,却没有察觉到有个人走近。
看到她如一团鹌鹑蜷缩在那里,来人的脚步停顿。随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怎么的,你又迷路了?”
在她死后,太后甍逝,父亲因贪墨被斩首。曾经西北候家的权势滔天,也不过是现在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而被她救回来的,自小养大的朱询,却在这场浩劫之后成为了太子。发生了什么事昭然若揭。
他背叛了他和太后,换得如今的荣耀。
甚至说不定,她便是被他亲手杀的。
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唯一改变的是她和太后,以及西北候家罢了。
如今他们是人上人,享受名利权贵的一切。而她现在不过是个低微的庶房小嫡女罢了。
想要报仇,还要掂量掂量自己如今的身份。
虽然她也决不会就这么放弃。
身后半大的小丫头杏儿低声提醒:“四娘子,咱们该回去了,再晚些,太太该说您了。”
元瑾嗯了一声。提起小竹篮走在了前面。
元瑾如今所在的薛家,是太原府一个普通的官宦家庭,家里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个正五品,是长房的大老爷。而她父亲薛青山是庶出,谋了个地方苑马寺寺丞的官职,没有实权。
薛元瑾现在的母亲崔氏,是并州一个乡绅的女儿,没读过什么书,亦是个普通的的妇人。
元瑾刚踏进西厢房房门,就看到崔氏迎面走来。
崔氏穿了件丁香色十样锦褙子,三十出头。明明是初夏的天气,她却拿着把团扇扇风,看来火气很盛,一见着元瑾就瞪眼:“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元瑾把小竹篮放下,才说:“今天教针线的嬷嬷来得晚。”
崔氏拿起了她竹篮里绣的牡丹花样看,忍不住说:“你绣得这样歪歪扭扭的,谁敢拿来用?你如今也十三了,好好给为娘省点心,将女红练好些,以后谈婚论嫁,媒人也有个说头。”
元瑾只是喝着水。崔氏见她这样不听,一手抓住她的耳朵:“为娘说的你可听到了?”
元瑾的表情绷不住了,被揪得耳朵疼,立刻说:“我听着呢!”
崔氏放开后,她才揉着自己泛疼的耳朵一阵阵气恼,这要是放在以前,谁敢这么对她。
虎落平阳被犬欺!
连县主的仪态她都绷不住了,遇到崔氏总是会失态。
她做丹阳县主的时候,就从没有学过女红刺绣。倒是诗词书画都能懂,精通兵法,对政治时局也能解一二。
但在崔氏眼里,这些加起来都比过会做一手针线活。
“你还小,哪里知道嫁个好夫婿的重要。当初娘便是嫁了你爹这个庶出的,现在在你嫡出的几个伯母面前,才低了一头。”崔氏拿自己的切身体会教育她,“你出身不如你几个堂姐。努力把女红针黹练好些,博个贤惠的名头,以后才能嫁得好。”
元瑾并不想听这个话题。
毕竟之前能和她谈婚论嫁的都是京城屈指可数的世家公子,现在告诉她嫁人改变命运,实在是很难感兴趣。
更何况崔氏这也太天真了,有个贤惠的名头也并不能让她嫁得好。若不是有出众的家世,一切都是空谈。
她如今这小姑娘的模样也极美,小小年纪灵秀婉约,肌肤胜雪。虽还未完全长开,却比之她前世也不差了。但若没有家世作为支撑,待这模样长开,却也未必是件好事。
她问崔氏:“您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崔氏被女儿一提醒,这才想起正事,面露喜色跟她说:“娘是要同你说,明日定国公家开游园会,咱们府里的女眷都受了邀请!”
元瑾听到这里思忖片刻,这定国公府她倒是知道的。
太原府只有一个国公,便是定国公。这位定国公骁勇善战,被封为一等公,又有兵权在手,所以权势极盛。并且这位定国公,似乎与靖王是交好的。
元瑾当初久居深宫,这些京外的权贵她虽然没见过,却也都知道一二。
没想到这薛家竟然还七拐八拐的和这种豪绅家族有关系,她还以为薛家当真普通呢。
“太原府里头,得是有些头脸的人家才能去。得亏咱们家还算是定国公府的旁系,才受了邀请。我给你做了身新衣裳,一会儿你试试合不合身。”崔氏叫丫头把刚做的衣裳抱出来给元瑾。
“她配得上穿什么新衣服!”外面传来一个稚嫩的男声,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带着人走进来。他小小年纪,脸还肉团团的,长着一双与元瑾相似的杏眼。
此人是元瑾的亲弟弟薛锦玉。由于崔氏只得这一子,故十分娇宠,性格骄横目中无人。
他坐到崔氏身边,拉着崔氏的手撒娇说:“娘,我晚上要吃冰糖肘子!”
这亲弟弟专爱和她过不去,平日时常冷嘲热讽的。元瑾看着他肉肉的小脸,调侃他说:“都这么胖了还吃呢。”
薛锦玉最听不得别人说他胖,立刻就跳起来:“我哪里胖了!昨个嬷嬷做的栗子红烧肉,还不是你把肉吃了。”
元瑾是能吃不胖的体质,对于这样的指责,只是转过头继续喝她的水。
崔氏护子,抱过薛锦玉哄他说:“你姐姐跟你开玩笑罢了,男孩子就是要长得壮一些才好。”
崔氏好不容易又亲又抱地把小祖宗劝住了,瞪了元瑾一眼。“惹你弟弟做什么,赶紧去把你的鞋垫做好才是要紧!”
元瑾不再说话了。崔氏这么宠男孩,只会把薛锦玉养废。如果换做是旁人,几顿板子就能把薛锦玉打得服服帖帖的。但崔氏太护儿子,根本不会容许别人插手,她现在也暂时没有这个闲心。
崔氏仍然生气,对着门口跟薛锦玉一起进来的人说:“你傻站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元瑾抬头,看到门口跟着薛锦玉一起进来的孩子。
他一直沉默地站着,肩膀极瘦,身上穿的衣袍已经旧了。脸极为瘦削精致。虽然年纪不大,但雪白肤色,眉宇隽秀。
这人是薛元瑾庶出的弟弟,薛闻玉。
崔氏本人凶悍,所以薛青山一直不怎么敢纳妾。薛闻玉是元瑾唯一庶出的弟弟。
薛闻玉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逝世了。崔氏对他很一般,毕竟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派了个老妈子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便不怎么管了。
这个庶弟自小就有些不正常,他不爱说话,似乎是神智有些问题。
薛闻玉听到崔氏叫他,只是目光微闪却没有上前。还是被身后的嬷嬷拉着,带到桌前准备吃饭。
见人都到齐了,崔氏让翠洗将每样菜都挑出给薛青山留一些,便带着三个孩子开始吃饭了。
薛家虽然不是大家族,但也是官宦之家了,伙食水平自然不差。两碟炒肉,一碟韭菜虾仁,还有薛锦玉要吃的冰糖猪蹄,一小菜一个素汤,只是对比元瑾之前的所吃的山珍海味自然逊色不少。
但也不知道是自己本来就口味低俗,还是越来越习惯了这些家常菜,元瑾竟然比以前吃得还多,饭后还要加一碗汤。
元瑾喝着汤,看着坐在她身侧的薛闻玉。
她才发现他夹菜的手似乎有些不对,动作僵硬。她眉一皱,问薛闻玉身后的宋嬷嬷:“四少爷的手怎么了?”
宋嬷嬷也疑惑:“奴婢也不知道……”
薛闻玉似乎没有听到,继续夹菜。元瑾却越瞧越觉得不对,站了起来,一把将他的手拉过来看。
他似乎想往回缩,但元瑾岂容他往回,打开一看才发现他的手心伤口纵横交错。有些地方血还没有止住,仍然有血浸出。
薛元瑾一看这样的情形,眉一皱又问宋嬷嬷:“这是怎么弄的?”
宋嬷嬷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午小少爷说要和他玩,便弄成了这样……”
元瑾面色一冷,她看向了薛锦玉:“这是你弄的?”
元瑾知道薛锦玉一直对这庶兄不好,说不好都是轻的,他简直以欺负薛闻玉为乐。
曾经大冬天将他推进池塘,冻得高烧四五日才退。又曾将他骗到柴房关起来。如此调皮荒唐,但在崔氏眼中自然没把庶出的闻玉当回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算了。
但在元瑾看来。薛闻玉本来就和正常人不同,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悲痛苦,欺负这样一个庶子,这不就是恃强凌弱吗?
她之前身份虽极高,却最是讨厌这样的人。有本事便去欺负厉害的,欺负个小孩算什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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