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坐在回程的动车上,陈默望着窗外。 她的闺蜜徐阿姨说:“老陈,你确定要现在就赶回去吗?”陈默就是江袁的那位恩人,这事徐阿姨也是昨晚听陈默坦白以后才知道的。 徐阿姨以前也是体坛的人,一个圈子里的,怎么都知道其中的利害。 这一趟回去,陈默多年的声誉算是毁了。 看窗外的老太太闻言回转过头来,她那一双眼睛极为有神,法令纹很深,人却显得比三十多年前沉静百倍。 陈默说:“之前我就觉得他们不大对劲,赶在帆儿忌日前劝我跟你出来旅游。我总以为是公司其他不便我知道的事情,当然不愿给他们添麻烦。若不是周川那小子让人想方设法瞒着我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一早就应该回去了。” “回去,怎么不回去,是我亏欠帆儿。江袁那时候来的时候,我想起了帆儿,若不是我同意,就什么事都不会出。” 老太太往椅子上靠了下:“老徐,你说,我怎么就晚了三十多年心软呢。要是那时候肯让帆儿自由自在地做她想做的,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可能名誉尽失而已。” “但,她就是活的,可能就不会死了。” 徐老太太原本攥着老闺蜜的手,这下,却觉得自己难以握得住。 陈默讲到动情处,眼泪不由落下,手也在颤抖。 三十多年前,女儿陈帆的悲剧,一直以来,都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徐阿姨说:“老陈,这事不全怪你。你年轻时,我们都知道,你就是好面子,就是刀子嘴。咱们训练那会儿,你样样都要拿第一名。丈夫去世,一个人拉扯女儿,连教育孩子都要做到优秀无比。” “江袁的事遭到大家的谈论,其实也说明,大家跟你当初一个意思。” “有心脏病的人,最好不要碰那些刺激的事。” “但我是帆船选手,也是教练,帆儿那么有天赋还喜欢这件事。我做不到放手让她玩,带着她,让她当个娱乐体验个把次也是可以的。但我没有。我好面子,觉得不能知法犯法,叫人知道。我望她样样优秀,达到我的期许,却从来没有好好问过她的意思。” 这些本该三十多年前就领悟的道理,陈默直到得闻陈帆去世的消息时才恍然大悟。 所以当年轻的江袁隐瞒病情来到扬帆,初次考核时被她一眼看破时。那个孩子跪下,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帆船,如何如何才能走到这一步时…… 她无法克制地想到了陈帆。 这一种补偿,带着禁忌带着病态,也带着作为母亲的那份忏悔。 他们约定好由她带着江袁,江袁只做辅助。却未料到,有人把江袁的事写成了博客,后来欧圣广因爱恋,甚至还拍了视频。 天赋型选手从不参加职业赛,这样的噱头本是看点。加之那孩子扬帆起航时的笑脸与技巧…… 藏不住的。 动车上穿职业服装兜售内蒙奶钙片的推销员还在走道里拿着大袋子让人试吃。 到陈默他们这边时,陈默买了一包。 拆开,捻出一粒,放到嘴里。 奶钙片化开…… 犹如时间流逝,很多事没有回头。只有迎头。那一句对不起,总要说的。 她啊,并不是一个好母亲。 · 挥别了闺蜜徐阿姨,陈默和周川派来照顾他们的助理打的前往市中心的会议酒店。 江袁因不想让此事与扬帆再有更多关联,所以特地在外租了会议厅。 这处地点媒体上都有,陈默一找就找到了。 等在门口的季源洲,一眼看到出租车下来的外婆。立刻迎了上去:“外婆。” 陈默很意外:“你在这里等我的?” 季源洲坦白:“其实江袁昨天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这样……”季源洲双手攀住老太太的肩膀,以外孙的姿态温言道:“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紧张。你放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绝对不是来阻拦你的。” 陈默原本眼中狐疑地直盯着季源洲看,闻言,总因外孙这人而心生柔软:“好好好,你不拦着我,那就带我进去。江袁那孩子办事说一不二,看着精明,那群记者嘴皮子却很溜,到时候全都说她……” “你看看你。”季源洲带着老太太从侧门进去,直上十二楼:“你年纪都已经这么大了,却还总是有操不完的心。江袁那人,我看着是很坚强有想法的人,为了保护你的名声,简直九曲玲珑四处遮掩,我看那些记者未必有她想法多。” “倒是你。”三转两转,陈默居然发现季源洲把她带到了一个无人的客房里。 她立马站起:“我还要去承认错误!” “老太太。”倏然,有一个长相好看的女孩子端着杯茶水过来,放她手边说:“老太太,群访就在楼上,十三楼。您好,我是冯灯。” 向冯灯那摆了一下头,季源洲微笑:“外婆,这就是想想。” 老太太其实挺想和冯灯多接触,可既然楼上就是等会儿的群访地,现如今,她还是知道轻重缓急。 依然站起来的那一刻,冯灯又说:“老太太,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并不是我要跟您唠家常,而是江小姐想要在群访前和您单独聊一聊。她现在在跟团队洽流程,这会儿应该……” 滴—— 咔哒—— 门卡响过,这说话间,江袁从外入内。 冯灯转眸去看,搀了下站起的老太太:“这会儿应该到了。”补充完完整的话,和季源洲对视一眼,两人默默给江袁留了处位置。 江袁递来一个感谢的视线,冯灯与之点了下头,向后退了一步。 · 冯灯在那里坐着听江袁和老太太的谈话,季源洲就坐在她边上。 那两人的谈话间不可避免地出现陈帆的字眼。 她就握住季源洲的手,仿佛是在给予他什么力量。 季源洲的大拇指落在她的手背上方,低着视线,一边听,一边轻擦着她的手背。 是那种很无意识的力度。 那边传来陈默的声音:“江袁,我知道你说这么多话,无非是想要劝我不要出面。你的心思、周川的心思、源洲的心思,我老太太都懂。” “只是你不了解。”老太太握了一下拳头,眼里有光,拳头又无声松开了些。 她心情也很起伏:“只是你不了解,帆儿的死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疙瘩。我原以为自私地帮助一个和她境况类似的你,那疙瘩能消减一点。但是没有,对不对?孩子……我们两个带着这么大的秘密,其实没有一天心里没有疙瘩。” “况且。”老太太看了眼季源洲:“无论是源洲还是你,最想要的结果是扬帆能全身而退。现在周川又在那个位置上,看着他的人太多。你对媒体说这一切都是你一个人操控的,他们能信?” “可我不一样。我现在早已退居,确切地说只是一个有业余爱好的老太太。我拥有的不过是我过去虚名所带来的某些便利。你是做不到只手遮天的,但我倚老卖老倒还有这个权利。” “我去。是我私人犯错,和扬帆的管理层没有关系。外界至多闲言碎语,倒不至于说周川敛财。况且……周川一向尊师重道,我说是被我蒙骗的,外界倒也信个七成。到时,我彻底退出,让扬帆再周转段时间,外界自会有所评判。” “可是你一人承担,外界总觉得背后有个幕后。这个幕后无论真假,总要有人担,一切才有真正平静。” 房间里静了良久。 最终,江袁摇摇头:“那桩手术不大成功,我本来就是半条命放在阎王爷手里的人。您可以倚老卖老说是您得到周川信任,在训练中心里颇有权利。我依葫芦画瓢,未为不可。自媒体时代,都隔着一个屏幕。外界总知道我这人性格古怪吧,从不上专业联赛。古怪非常有说头,霸道、□□、利用女性优势瞒天过海,怎么不可能呢。” 她已经请人做好了一系列的证据链,将自己塑造成这样一个虚伪的形象。名声败坏本是咎由自取,苦果自食也是必然。她觉得这样一来,比起陈默的做法,扬帆只是受到苛责的时间略微长一点,但同样随时间过去能很好脱身。 陈默和她,她希望走的是她这一步棋,若无六年前她那一跪,便无这许多牵扯…… 她说着话,在陈默面前跪下:“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没有我当年的执着,就没有后来的许多事。我很小的时候,在孤儿院一直没有什么朋友。我还记得有一天看到了周教练当时的视频,看到了电视里介绍您的画面。我才拥有了梦想。其实我总觉得,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我不想让您挡在我的前面。” “外面的人说,我欺骗了这个职业。他们说的都不错。这两年我渐渐开始淡出这个圈子,其实也想得很清楚。过去没有亲人、朋友、不需要为了任何人的担心,只要看着梦想就好。可后来那么多的人喜欢我,他们会为我担心。我也很怕有一天我突然在帆船上丧生,所以这次手术后本就想退圈。” “师傅。”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地握住陈默的手:“您从前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当初陈帆姐姐会那么执拗地去玩帆船。我从前总以为她是跟我一样有着梦想,极为热爱这个项目,可我后来渐渐明白,或许不是。或许,您太过匆忙,她想做一个令你担心的女儿,而不是那个叫你骄傲的女儿。我们女孩子小的时候很幼稚的,长大了也是。所以您啊,长大了的女孩子,请让我们这些幼稚的女孩子为自己的幼稚买单。” “而您这些年所受的心理折磨,其实已经算是偿还。” 季源洲抬起了脸来。 每一个母亲都是小女孩。 那个在帆船前充满天真的小女孩……热爱着帆船更盼望着一双眼睛回头好好看看自己。 原来,这就是答案。 陈默被江袁握住的手微微发颤,她拿那双有神的眼落在江袁的脸上,仿佛透过这张面孔,能见到当初那个小陈帆。 “江袁。”老太太声音哑了许多寸:“她当初要的不是我这个要面子的老太太,她要的是一个好母亲。如今迟到了三十多年。我这一生没给她做过什么表率,现在我想去道歉,起码当一个知错能改的老太太。” 说着把脸转向季源洲:“也向你道歉,源洲。” “源洲,你愿意让外婆去道歉吗?”老太太终于肯问一问小辈的意见,尽管当年的陈帆并没有听见。 可她的儿子听得真真切切:“……”他立在那里,嗯了声。 “外婆,我从来没有想左右你什么。冯灯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需要互相彼此尊重。请你来这里,只是觉得江袁应当有重要的话跟你说。我和江袁说过,你由我来接洽。但从始至终,若你想要去道歉,那么你就去。放下,也是一种难得。” 说着,视线调转,放到冯灯的脸上。 女人脸颊一红:未曾料到,这样的大决定,她的随意一语成了他眼中的重点。 可也给陈默和江袁一个鼓励的眼神。 天国的陈帆阿姨,也希望大雨之后,众人拥有一颗放下的心吧。 有如小季哥哥一样。 你看。 他被季家关起来之前还给想想寄了那封绝交信。 这么可恶。 想想也愿意放下——然后相信他能把所有故事告诉她。 会吧。 大家都善良,一切就都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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