凪觉得有点不对劲。 或者应该说……非常不对劲。比如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的竟然不是男人女人那从来不曾断绝的喋喋不休的争执，而是颇为温柔的交谈，话语里隐约涉及了她的名字。 “凪。”那个应该被称为母亲的女人，拉着一个女孩走进来，柔声细语的对她说道，“这是妹妹哟。” 凪抬眼的看过去。 比凪大约要小上两三岁的女孩安静的站在女人身边，鸦羽似的黑发直直垂下，色彩的强烈对比显得肤色白皙的有点不正常，而她的唇色也极淡，正有些拘谨的微抿着。 凪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女孩用三指宽的白绸带把眼睛的位置蒙了起来。女人说完话之后就踩着妖娆的步子离开了，女孩转过脸‘看向’凪的方向，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唇张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女孩似乎有些沮丧。 “你好。”静了片刻，凪只好小声做着自我介绍。 糟糕。 夙有些为难的想道。蒙住眼睛的绸缎只会挡去一些她不想看到的内容，并不妨碍她视物。 例如此刻，她就能够清晰的看到这孩子脸上的忐忑不安，和有些克制、等待着自己开口的希翼。 但是出于某些原因——某些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的原因，就算这具身体的发声系统没有任何损坏，夙也不能开口说话。 打招呼也许没什么问题，但还是尽量不开口比较好。 夙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凪的期待转变成失落之前，伸出手拉住了少女的手掌，一笔一划的在她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咦？” 少女稍微惊讶了一瞬间，用着最小心翼翼、最柔软的口吻，以几乎耳语似的音量低声问道，“没办法说话么？” 夙点了点头。 不能说话，和不会说话，对人类开始应当是没有区别的。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多做解释了吧。 下一秒，少女纤细柔软的手掌，有些犹豫的、轻轻的抚上了她的脸颊，“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自己分明也还是个孩子的凪，对着夙温柔的说道。 女人匆匆的把夙带回来，又匆匆的离开了家里，好像这一趟只是为了把女孩带回来交给凪似的。 而应当被称作父亲的那个男人走进来看着夙和凪，弯下腰温柔的说着钱已经打进账户里，两姐妹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便也带着助理匆匆离开。 凪已经习惯了。父母都不喜欢自己，所有的温柔都只会转瞬即逝，这个事实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也没有特别失落。 可是现在不一样，她不安的看了身旁的夙一眼，担心对方会觉得难过。可是女孩像是若有所觉似的转过头，柔和的朝她笑了一下。 没关系。 夙慢慢的朝凪做了一个口型。 她对那两夫妇本来就没有感情，只是为了能够找到一个家庭暂时收留自己而已。至于会撞进这，就纯属意外之喜了。 凪。 库洛姆。 这样的话，好像离那个人更近了。夙想见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就是单纯的想要见一见他。 微仰起脸注视着少女稚嫩的面容，夙歪了歪头，脸颊贴在对方柔软的手掌上，浅浅的弯了弯唇角。这孩子脸上几乎是瞬间浮现无措，纤长的眼睫细微颤抖着，大约不常与人这么亲近，在夙给出回应之后，贴在她脸颊上的手掌明显变的僵硬。 片刻之后，凪才慢慢的呼出一口气，也微笑起来。 在氛围稍显融洽之后，另一个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女人只是纯粹的将夙领回家里，没有给出任何安排，而还要上学的凪，自然不可能一直都待在家里陪着她。这让凪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夙无声笑了笑。 没关系的。 她慢慢的、对着凪做口型。 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不会乱跑出去。况且不是还有藤野小姐在么，不会有事的。 藤野小姐，是家里请的小时工。 没有困惑自己为什么好像瞬间就学会了唇语，也没有奇怪为什么夙会知道家里有小时工在，凪只是觉得原本在苦恼的事情瞬间有了解决的办法，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隐藏在潜意识里的些许犹疑，转瞬便被淹没在最底层。 “那么就拜托藤野小姐吧。”凪说道。 藤野小姐不太喜欢不怎么说话的凪，觉得‘这孩子有点怪怪的’，这回对于她提出来‘希望能多照顾一下夙’的请求，却答应的十分爽快，这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可是扭头看着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的夙，又不觉得意外了。这孩子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要听藤野小姐的话。”短暂的周末过去，临出门前凪还忧心忡忡的叮嘱着夙。才从被窝里出来、还穿着睡衣的女孩有点没精打采，头上翘着几根睡出来的呆毛，静静的‘看’向她，然后点点头。 【我知道了。】 夙在小本子上写道。无论是凪还是藤野小姐，半点都没觉得，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能够这么准确的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字有什么问题，而是颇为欣慰的觉得夙写的字真好看。 送走了凪，夙知道自己在中学放学前都能够自由活动了。她在门口安静的站了一会儿，又低头写了一行字，举起来给藤野小姐看：麻烦您了。中午想吃炸天妇罗和拉面。 “好的好的。” 藤野小姐答应的很快，她微笑着低头看向夙，女孩正好仰起脸，极淡的对着她笑了笑。视野分割似的恍惚了一瞬间，眼里登时蒙上一层灰色的雾气，藤野小姐呆呆的直起身，还没回过神似的、有些困惑的打量着周围。 然后她轻轻‘啊’了一声，急急忙忙的拎上包出门了。 屋子里就只剩下夙了。她抬起手隔着绸缎碰了碰眼睛，觉得这样少了点什么的视角，还是不太习惯。但是很干净。没有那些乱七八糟贯穿了一切的线条，这样的世界很干净。 餐桌上还放着一份早餐，那是留给夙的。人类的躯体需要依靠进食来获取生存的动力，现在以人类的身体、身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夙，自然也要开始学会让自己进食。 但还是有点……怪怪的。 慢慢的把煎蛋和香肠吃完，夙摸了摸自己有着明显饱腹感的小肚子，一本正经的想道。垫着脚把餐具放进洗碗池里，夙回到卧室去换衣服，她现在和凪住在一起，原因也是女人没有做出任何安排。 主卧和空荡荡的客房，还是和凪在一起比较好。 衣服是凪带着她出去买的，这孩子非常努力、非常温柔的接纳着自己这个多出来的妹妹。 【我出门啦。】 出门之前，夙在小本子上写下这句话，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举了举，然后才换鞋走出去，关上大门。 她想去的地方，距离这里有些距离。不过并不碍事，夙慢慢的往前走，每迈出一小步周围的场景便会急速变化，路上的行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女孩与自己擦肩而过，只觉得好像是阵风。 夙想去见那个人。 倒不是说想做些什么，就是想去见一见他。想去看看被选中的那个孩子、他会是什么样的人。 女孩浮光掠影行走在人与人之间，她静静地垂着眼帘，看着裙摆上一圈几何图形随着脚步起落，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期待起来。双手轻轻按上胸口，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发现自己停在操场的一角。 茂密的枝叶挡去盛夏热烈的阳光，将她藏进浓郁的阴影里，风也恰到好处的掠过送来阵阵凉意。女孩能听见远处少年少女们在操场上欢笑追逐打闹的声音，她从树后探出头，黑白相间的足球咕噜噜的碾压着草叶滚过来，正好停在脚边。 夙弯腰把它捡起来，拍了拍上面沾到的叶子。 “别跑欸欸欸——” 接着传来的，是少年一叠声的惊叫。 就算惊叫也显得绵软，听上去有些无力，弱弱的，有着一头蓬松的褐发的少年跌跌撞撞的跑过来——途中甚至还在草地上狼狈的摔了一跤——乍然看见夙之后，又睁大眼睛，居然被吓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真丢脸。” 他自以为小声的嘟哝了一句，视线慢慢转到夙手里的足球上，咳了一声，心里暗暗叫着倒霉。 “那个。” 泽田纲吉鼓足勇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么个小女孩也要鼓足勇气——最后出口的声音还是弱弱的：“可以把足球还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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