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依偎一小团温暖,骆眠嗫喏的独自低吟:“大师姐……” 然而,我阖住眼当作人事不省,并不想醒来。 我只想去…死一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完全不这么想,浑身像个漏风朽屋,吱吱呀呀地喊疼啊疼,只要再刮来一阵小风,便能呼啦啦顷刻倒塌一片。 最让我心绪悲愤到想立刻放弃,是原主任心妍最后的心愿:洗清望道山的污名,还她的师傅宁铨真人一个公道。 如果任心妍想复仇,我勉强找上望道山血案的罪魁祸首,施再狠毒不入流的手段也不为过。毕竟血债血偿,何必计较太多。 还望道山一个清白。谈何容易?斯人已逝,是非黑白,无人在乎。 只有任心妍,即使元神已散,仍深深执念、愤恨师傅蒙受与魔族勾结的不白之屈。 在梦中,我阅尽了大师姐任心妍的一生。 父母经营小小酒楼,寻常日子和和乐乐。她年少的记忆里常有浓郁清冽的酒香、院子里纯白梨花满树、母亲煮的莲子汤入口香甜。她也曾架在父亲肩头,望那游过小城的河流弯弯曲曲,人声鼎沸。 后来,是火。漫天的火光吞噬了一切,懵懂的她失去父母没了家,沦落为路边的小乞丐。 是师傅宁铨真人,他目光慈爱道一句:“你我有师徒缘分。”她便拜入望道山门下,成为了后来的大师姐。 因年少流落的经历,任心妍寡言少语,情感单薄。偶尔酿的梨花酒深得师傅喜爱,她便每年在树下埋下一坛。 师弟们只以为大师姐醉心剑道,敬畏不太敢亲近。唯有大师兄如兄长般亲近照顾她,生死危机刻也不忘为她挡去杀招。 他们都死了,她也死了。 我方才明白骆眠的反问:如何放得下? 太过珍贵,承担不起一次灭顶之灾。 纵然看过任心妍的一生,感受到她的心境。没心没肺如我,还是想早早弃了这身躯,另寻容易些的心愿去完成。 毕竟,骆眠已安然无恙。目前重伤的身体必得养上一段时日,而我想快些吃上缪城小哥的煎饼。 此刻最合适我的抉择:放弃挣扎,索性去死,再找身体。 我为何还忍着浑身发疼,安分留在这重伤的身躯?思来想去,万念俱灰的我喉咙发痒,忍不住一咳,血沫又呛上我的口鼻。 “师姐!”骆眠沙哑的嗓音骤然变了声调。 身旁的小孩一动摸索我的脸,细软的布擦上我的口鼻,动作虽轻,似乎擦得不怎干净。 我不情不愿睁开眼,骆眠灰扑扑的小脸映入眼帘。他比初见看起来瘦了许多,再背起他的小身板,定会咯得我牙疼。 骆眠攥在手里的布还在我的脸上磨蹭,他无神双眼干枯枯,像哭尽了泪水。 本该碎成烂泥的心又更疼了些。我掀起沉重的眼皮,怕吓着了骆眠便轻轻道:“师弟…”我抬起绑上一圈纱布的肿手,碰了碰他的小脸,“我没事。” 像被烫伤般骆眠丟了布,跪坐在床榻上的小身体扑倒我怀里,他的双眼红的不像样,再次滚出泪:“师姐,不要丢下我。骆眠什么都听师姐。我…只有师姐了……” 诶。我长长一叹,身体再难受也不及小孩落泪时带来的心疼。扪心自问,我没马上去死,该是为了骆眠吧。留他小小年纪双目失明孤单无依,怕活的太辛苦了。 我正想哄着骆眠,自夸身强体壮,可同魔族再大战三百回合。房门一推,一白衣人捧着木碗踏门而入。 正对上我的眼,屏刑严肃的面容也露出笑来:“你睡了很久。” 我躺在床上尽目望去,小小的木桌,简朴的窗雕,巴掌大的小屋。 “感觉如何?”屏刑搬来小板凳,他身背长剑憋屈地坐在床边,端起泛着热气的碗,“可喝得下药?” 看他的行事没有初时尊敬,我身上也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该是已识破了我为邱裕赝品。 “多谢小友。”我强撑着坐起,呼吸带来的疼痛已经麻木。颇有大家风范地接过绿碗,入口的汤药没有想象般苦。 刚刚放下碗,一纸包摊开的蜜饯出现在面前。我嘴角抽抽无言以对,屏刑不甚熟练像哄自家的小师妹道:“吃了就不苦了。” “不必。”我死守自己的高人风范。 屏刑不再多劝,纸包塞进乖巧坐着的骆眠怀里:“师姐在喝药,你帮着尝尝蜜饯甜不甜?” 我顺势捡了一粒蜜饯放在骆眠的嘴边,哄道:“张口。” 骆眠乖乖张开唇又合上,含着蜜饯的脸颊鼓起一小圆。他认认真真答道:“甜。” 屏刑闻言笑了笑,看我正凝视着他,他肃起脸道:“姑娘,你暂切捡回了一命。那日,在下的师傅源庭真人及时赶到,击退了两魔族。姑娘命悬一线,是师傅的凝元丹护下了姑娘的心脉。只…今后姑娘需得多养养身体,寿元也不如寻常人长久。” 我早有预感,听了也没什么遗憾。只是感激屏刑的好意。 屏刑说,他的师傅和同门都返回潜泷山上。放心不下我和骆眠,他停留在山下小村庄。 “姑娘在外,不得已为之。”屏刑规劝道,“今后不可再以邱前辈的名义,招来心怀歹毒之人,恐不能自保。” 我软软地依在床头,骆眠垂下头,只有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泄露出心绪。 “你如此笃定,可是认为邱裕非女子?”我笑着嘲讽道,“未免太小看吾。” 屏刑一愣,忽地又笑起:“姑娘着实聪敏,在下也不必担心了。” “罢了,不瞒道友。我们实为邱裕修士关门弟子。”我正襟危坐道。 屏刑作洗耳恭听状,我有意垂眸显得神色黯然,信口胡诌:“只因不知何人下的毒手,害我师傅身陨道消。我瞒下消息,借师傅的名义行走,不过是引蛇出洞之计。” 轻拍骆眠的后背,他忽的落下泪,吓得我手一顿,不敢落下。“师傅——”小孩哭得真切,触动伤心事。我连忙安慰他:“别哭,师傅最疼惜你,他定不愿看你如此难过。” 大师姐记忆里稳重早熟如骆眠,无声哭泣煞是可怜。 “数十年未闻邱前辈的消息。竟是如此。”屏刑叹了一句:“你们师门情谊深厚。这几日你昏迷不醒,他一直寸步不离。” 骆眠哭着哭着打嗝,依着我怀里困顿眯眼。不知,他睁着眼强撑了多久,才这么快入眠。 “如今我已是如此,恐不能长久。”我压低了声音,恳切道,“师门凋零,再无依靠。潜泷山可收外门弟子?只求一个栖身之所,供我治好他的眼睛,也可放心些。” 屏刑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他沉吟道:“此事不容我做主,待我禀明师傅。” “多谢道友相助。”我明白不一定可行,十分坦然。屏刑倒是很慎重,他说着起身要上山,让我好好养伤。 房门关上,我为骆眠掖了掖被子,松懈心神躺下来,滔天的疼痛便吞没我的意识。 待我醒来,小屋已一片漆黑。满目通黑,我竟有点害怕。身边的小孩忽地低低呻.吟,我伸手去探到他微微颤抖的后背,触上他脸颊满是湿意。 是梦魇了? 一定很害怕吧。无尽的黑暗,也许梦境见到昔日光亮,他的哭泣却昭示里面有着恐惧或悲痛。 “不怕…师弟不怕,”我揽过小孩,忆着曾经听过的温柔语调,轻轻地哼道,“云儿摇,月儿走,鸟儿归巢。我家宝儿睡觉觉,还请风儿悄点声……” 许歌谣起作用,或是骆眠哭得累,他安静沉沉睡着。我眨了眨眼,眼前仍是一片黑。窗外似有虫鸣声,不至于让我觉得可怕。 骆眠眉头缓缓舒展,小身子变得暖和起来。为他掖掖被子,我打定了一主意。 养伤期间,专心寻法子为骆眠治眼。等能下地行走,我再前往缪城一饱口福。至于任心妍的心愿,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按照往日经验,以五年之期为限完成原主心愿,否则身躯快速衰败,魂魄自动脱离。 我暗暗对身体残留任心妍的不甘情感承诺道:“我会尽力去还望道山清白,你同我一起陪望道山最后的弟子。让他的日子不再那么难过可好?” 残念,终究只是残念。它只有单纯地反复叫嚣着:还师傅清白! 别吵吵!没看我这么痛,再叫…我甩手不干了! 恼怒的一番威胁,重复的残念慢慢地沉寂。我知道,只有真心为完成大师姐的遗愿努力,我才能多在这副身体呆着。 潜泷山是正道中的名门大派,与各方修仙门派皆有交好。我先在此探听有关望道山消息,再仔细筹谋如何查明真相和还宁铨真人清白。 摸着骆眠的眼角没有了湿意。我惆怅想道,缪城小哥,辛苦你多等我些时日,再上门关照你家煎饼生意。 第二日,屏刑传来消息,源庭真人愿招待我们做贵客,当做关照邱裕仅有的门下弟子。 听闻修道人灵丹妙药不计其数,我心绪难免激动。别无本事如我,指着厚着脸皮在山上找些事情做,积攒几块上好灵石,若能换些宝药灵物再好不过。 骆眠的双眸若能恢复往日灵动,该有多好? 从冬过春,门前桃花枝头艳艳,柳下白絮满地,我才拖着身体软绵绵踏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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