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凉寺之后,四喜还没有回去过。 一大早,天还没热起来,她便带着翠儿绿儿坐上了马车。 赶车的是修一,他穿着一件青色道袍,打扮得与寻常少年无异,只是这两年来,他的个头窜了老大一截儿,虽只有十六,却已经生出了毛茸茸的小胡子,再加上他气宇轩昂浓眉大眼,乍一看倒像有十七八岁,很是稳妥的模样。自从去了吉利酒楼,他便也住进了酒楼的后院,只是和伙计们分开,另在兰心馆所在的那溜儿瓦舍中选了一间。 他和四喜昨日便说好了,要一起回寺里看看。行至蕴霞山下,自然有照顾牲畜和马车的客栈,几个人安排妥当之后,便沿着曲折绵延的台阶,亦步亦趋地走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眼瞅着到了午膳时间,智圆大和尚竟然不在五观堂内。 “莫不是在前殿,同方丈师叔讲经论道?”说到这四个字,别说修一了,就连四喜自己都不会相信,大和尚每次藏起来研究菜式的时候,所用的借口都是这个。 看来,又可以“抓鱼”了?师兄妹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想笑,却都装得一本正经,只是那眼睛里含着的笑意,确是想藏也藏不住了。 翠儿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太子殿下,不是奴婢不帮你,而是姑娘的这位师兄,的确是近水楼台啊。 清凉寺建在山上,后面便是梯田,蔬菜还好好地长在地里,只是那杏子林中的果木,早已经被人摘去了果实。郁郁葱葱的一片茂林中,似有似无的淡青色烟气,正穿过植物叶片的缝隙,袅袅然漫入云端。 修一裂开大嘴,露出两排闪闪放光的大白牙,笑了起来:“师傅又在吃独食了。” “是啊,他已经不能再胖了,”四喜也牢骚了一回,瞧瞧那片林子又望向那道烟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快去捉鱼,免得他又吃多了。” 一行人鬼鬼祟祟地猫着腰,看准了方向,朝那边摸去。 智圆和尚才架了柴火堆,正拿着吹火筒搁那儿吹气呢……四喜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还怕惊了他,等到火点着了,才扔了根柴火上去。 智圆和尚猛一回头,也没看清楚是谁,只看到白花花的一张脸,当即便大叫一声:“哎呦我的妈呀!” 老台词,老地方,老把戏……别说修一四喜了,就连跟着姑娘“抓了几次鱼”的翠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和尚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几个人,除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小丫头没见过之外,这仨人,还真是眼熟的不得了。 “要么不来,要来就吓唬你们师傅!”智圆和尚气呼呼地哼着,“真是两个不省心的,偏都长了狗鼻子,隔这么老远还能闻到贫僧在做东西吃。” 四喜笑眯眯地回答:“这您可怨不了我们,都是跟您学的,以前我和师兄想偷着弄点吃的,回回都被您抓到,那才真叫不容易呢。” 哪怕是换了好几次地方,他也能准确的找到,那鼻子,真像装了美味感应器、美食追踪器,好用的不得了。 “我听人说,当今圣上封了你做郡主?”智圆和尚眯着眼睛,一边用小铁锅子烧水一边提问,只不过这个问题,由他问出来实在太奇怪了。 清凉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委实不少,传播点小道消息也属正常,可是智圆和尚一不用在正殿诵经,二不管人解签问占,便是做些斋菜,也经常假手于人并不亲自动手,怎地这些事情,竟入了他的耳朵?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之所以关心这些事情,无非是因为其中,夹了她的名字而已。 “师傅,徒儿不想进宫,”四喜的眼睛忽然有些发烫,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没有在智圆和尚面前哭过,“我家好几代都是厨子,祖父过世后,父亲和叔伯三人分了家,我爹,只要了燕子圩的小饭馆,胼手胝足地干了好多年,才算娶到了我娘……我们全家都是没有上进心的人,我们最大的愿望是平安喜乐,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情,可是现在,皇上要我参加选秀,那我岂不是,不能做我喜欢的和想做的事了?” “天家威严,岂是你一个想或不想就能解决的事?”智圆和尚往锅里扔着小白菜,“皇上要抬举你,你不同意,便是落了他的脸面。很多年以前,宫里有位御厨,会做数百道菜肴,让众口难调的大夜宴,变成了人人称道的美食会。那时的皇上,很快就给了他厨神的封号,又赐爵位又赏荣华,可谓是风头无俩,可是没多久,皇后就提出来,将她寡居的妹子许配给御厨,其实那会子,他已经有了未婚妻……不过,未婚妻家里提出了退亲,口气格外的决绝,御厨不得不同意,就在他准备娶皇后妹子的前一天夜里,他才知道真相:原来,她被人□□,在放回家的第二天,便自尽身亡了。” “后来呢?” 智圆和尚面无表情地搅动着刚刚投入锅里的面疙瘩:“后来?有人说御厨抗婚,被秘密处死了;有人说他乔装改扮,逃去了外地;也有人说看到他跳河自尽了……” “说不定当了和尚?”四喜歪着头,“师傅,你觉得他后来怎样了?” 修一抢答:“我觉得吧,他肯定是隐姓埋名,离开了伤心地,云游天下去了。” 智圆大和尚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记大白眼:“哪有那么容易?若真能做得到,贫僧倒是赞成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下之大,奇人异事数不胜数,若能多见识一些,多吃几道美食,多学几道菜肴,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说完便拿起准备好的鲜菇木耳往铁锅上方一抛,又趁着食材没有落进锅里的时候,挥了一通菜刀,黄澄澄的汤羹滚起来,他才压灭柴火,丢进去几根香菜,拿起勺子舀了一口: 金黄-色的汤汁,已经看不到黄色番茄的影子了,酸酸甜甜的极为开胃;细细的木耳丝,带着脆脆的口感,薄薄的香菇片,本身就含有浓香,雪白如絮的面颗粒又滑又嫩,火候恰到好处的小白菜,嫩生生的,带着一股子清甜爽口的滋味,尤其是后淋的那两滴麻油,浓香四溢,倒令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智圆和尚刚尝了一口,四喜和修一便自动自发地围了过来。 真可惜,她是个女孩儿——大和尚胖身子向后一缩,干干脆脆地交出了勺子…… 十月初,四喜满十四周岁,选秀的时间安排在明年三月,可该上报该准备的,一点儿都没有耽搁。正月刚过,赐婚的旨意便下来了,只不过上头的名字,换成了凌寒公主宁鸢和吉家三郎显贵,促成这件事的,很明显是太子宁誉。 四喜总算松了口气,有一门皇亲顶着,即便她逃了,也不会祸及全家,很有可能他们还得帮她遮掩。大熙历来的嫁娶规矩,是要经过三书六礼,全套的流程走下来,至少也得一年半载,四喜等不及,也不敢等了。 隔着国公府门的院墙,可以听到更夫的梆子声,越来越走得远了。 …… “太子爷!小的听说,国公府的小姐,昨儿个不见了。” “什么?!”宁誉倏然站起,愣怔了片刻,又白着一张脸,恍若失神地坐了回去。 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不是吗?为了让她安心,他甚至“怂恿”父皇,将宁鸢指配给显贵,因为他看得出来,妹子也是愿意的。 认识了这么多年,她对他的那份好,就像隔着一层轻纱,或者说这份距离感,是在他成为了太子之后,他忐忑,觉得她就像一缕风,越是想要紧紧握住,越是会匆匆溜走。他无法确定她心里有他,直到,他吃了那些包子。 两情相悦,并不是困住彼此,抵命拉扯。 他品出了情谊,既开怀,又伤怀,因为他明白,四儿的心里,并非只有一个人和一个家。所有美好的事物,包括一花一草,都在她心里茁生而盛放。她喜欢他,所以他吃出了甜蜜与感动;她不只喜欢他,那么迟早,她会离开他,像自由的鸟儿翱翔于天地之间。 昔日钟子期,闻弦歌而知雅意,今日的他,也从那些包子里,品出了四喜的心意,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管她去了哪里,他都愿护着她,畅览这天下美景,待到倦鸟知还的时候,他便要她知道,他一直等在这里,未曾远离。 爱与不爱的,又何必挂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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