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一瞬,险以为老天爷要下一场毫没预兆的暴风雨。 灯笼仍晃晃荡荡。 有人弱弱回了姚无欺一句,说:“马阳文跟其他几个收烟草去了,翠莲不知道在不在屋里。” 两边相望,此时此刻,三楼围观群众已然足够多,姚无欺收起烟杆搁在背后头掂了掂,意味深长的看了这人一眼。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后退一步,提腿,哐—— 直接一脚踹开了门。 * 外面那么多人吵吵嚷嚷,朱光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出门一看,比城隍庙拜香的人还要多,亏他眼尖,百十个后脑勺像一颗颗煤炭球似的,分不清楚哪是哪儿,但宋闲抱着个娃娃,一眼就认了出来。 所有人都为楼主的举动吓了一跳。 朱光刚一过来,跟大学女生一样,惊到直接耳朵捂了起来。 “表、表哥……这什么情况?” 箐箐抱着宋闲的脑袋,看热闹的双眼突然红湿,扭开向外面。 宋闲浑然没有察觉到手酸,眼珠透着亮,只知道里头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有那个女人的影子:“是登仙楼主。” “登仙楼主?” 与此同时,中午约定来找朱光收房钱的莫小仙正巧经过,前头人影攒动,但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家门的楼主。 如果把人群比作背景板,几乎只有莫小仙是其中逆流而动的,姚无欺很容易发现并对她招了招手,莫小仙心花路放的,当即屁颠屁颠的跑过去。 姚无欺指着撞开的门对她说:“进去把电视柜右下方的箱子抱出来。” 门是踹开了没错,但这是租户马阳文的房间,直接闯进去吗? 莫小仙天不信地不怕,只有姚无欺的话她字字当着圭臬供奉,算起来有大半年了吧,好久没见楼主对什么事这么上心过,这是好事! 她把文簿扔给贾子平,气势滂沱的两分钟没用到,冲进去又跑出来,没用到翻箱倒柜,还真在电视柜右下方找到一只镶了铁皮对扣上了锁的木箱子。 巧啊! 姚无欺反应却很平淡:“打开看看。” 身为管家,莫小仙随手带着钥匙扣,上面一把指甲钳,拧开锉刀剪口,铁皮一撬就开。 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话,当时的天色其实稳定了很多,外面收烟草的农客无功而返,回院以为是出了事,脚步不约而同都慢了下来,其中只有马阳文心里噔的一下,三步并作两步,急吼吼的从楼梯间直接冲了上来。 “楼主,这是我的住处啊,您这是要干什么?” 锁皮撬开了,马阳文冲过来一把摁住莫小仙,死活不让她开箱。 莫小仙究竟才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怎么也拗不过满身横力的马阳文,动弹不得,但又不收手,意志力催使她一定要坚持到完成楼主的交代为止。 左右一看都是人,马阳文向姚无欺示弱:“楼主,您忘记了,这是您给我安排的住处,我还是在山头给您打工的伙计,您说好的,登仙楼里里外外罩您头上,大家伙感恩您那么相信您,您怎么可以擅闯民宅呢,我马阳文就算是做错了什么,您直接说我改还不成吗?” 听起来,人委曲求全到这个地步,的确是登仙楼店大欺客了。 姚无欺置身事外似的,忽然问道:“马阳文,昔日你来登仙楼求我收留的时候,还记不记得是何年何月啊?” 马阳文一愣,不太明白:“是……2015年?” 姚无欺又问:“来的时候,家里几口人?” 这句话毫无疑问是马阳文的命门,这与他差不多同年入住的人都知道,当初马阳文入住登仙楼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带着现在的姘头翠莲,而是一家三口搬家搬过来的,少一部分人立刻明白,十有八九又是因为那件事…… 马阳文默认,当初家里老人过世之后,听人提起过登仙楼这么个地方,跟终南山住山洞苦修不同,这儿有瓦屋遮风还有零零碎碎农活儿干,盘算所有积蓄,觉得去广东广西打工哪儿生活都是活,用不过几千块的钱,找个地方蒙混日子过五年,对他来说很划算。 但是五年没到,妻儿就都搬走了。 搬走的时候事情闹得好大,姚无欺当时闭关,专门为他的事出来调停,当时一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指天发誓保证,帮他说好话的也有,保持沉默的也有,扣掉一年年限,姚无欺还是答应让他住了下来。 这就认识了离家在外的翠莲。 一个从“邮局”收到了老婆的离婚协议书,一个先天智力有缺,家里男人赌博不管事,离婚议程早就放在了台面,两个人就这样在登仙楼里认识,一拍即合在一块过日子。 姚无欺捏着烟杆往后一靠,提醒他:“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在我面前答应过什么?” 马阳文咽咽口水,看看箱子,背心的汗后知后觉的往外冒。 记……记得…… 他答应姚无欺绝对会戒酒的,他有在戒,干活也没敢多喝几口,保证不会再在黄汤下肚后对老婆孩子动粗手,对,不会动粗手,他对翠莲真的很克制,他自己觉得比以前好很多了,真的好很多了。 “楼主……你可以去问翠莲,我现在早出晚归就是干活儿啊,我真的没有像以前了。” 鬼话。 姚无欺出手之快,干净利落啪啪两下,旁人通通没反应过过来,烟杆一下打在他肘弯上,再一下,朝摁着莫小仙的手腕骨径直一扫——这是纯铜的烟杆,60公分,半公斤,别说是竹条抽在人身上,回回打在关节突出的骨壳上,不见红才怪。 马阳文痛却不肯松手,姚无欺再度举手但是顿了顿,意思是这下再不让,她这烟杆子可真要吃痛下重手了。 木箱子最终被莫小仙掀开。 先前旁人还觉得楼主说搜他就搜他,刚好被搜个正着,现在说翻开,一看之下,发现里面软绳剪刀掸子戒尺,满满一箱子,还是以前那些糊涂账的东西,可见也没冤枉。 姚无欺拿烟杆拨了拨,看颜色,用得不止一两年了,最外边的还有半截老旧皮带,末梢烂了头,好几缕上沾着血色,风干过后卷在一团,最里的一端还有常年手握磨得油光水滑的亮。 翠莲出去收被褥了,回来东西没来得及放,慌慌张张就跪在马阳文前面将姚无欺死死挡住:“不是不是,弄错了,这个不是……” 姚无欺挑起来问:“不是什么?” 翠莲语无伦次:“阳文对我很好哩,他攒的钱都舍不得用,屋里洗发露沐浴露都是买给我的,他吃饭都省着,他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怪他,我真的觉得他好……” 她身上的伤不是没人怀疑过,不伤在脸上,自己又心甘情愿,其他人就算猜到也都多不了什么嘴。 但小孩子就不一样了。 姚无欺头一偏,眼正对宋闲,招招手:“对,就是你,把箐箐抱过来。” * 小孩子一靠近那间屋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哭。 抱着宋闲,嚎啕似的,旁人一碰,特别是翠莲作势要抱她的时候,哭得比昨天见过还要伤心百十倍。 不知道为什么,宋闲心突然间跳的很快,好像众目睽睽之下,任何跟这眼下件事无关的念头都会让人过意不去,他在想那三个字,姚无欺,姚无欺,是不是遥而无期的意思? 姚无欺平时没什么情绪波动,但在命莫小仙将箐箐袖筒撕开,看到细皮嫩肉的胳膊上印着好几条皮带淤痕之后,脸色还是不免变得很难看。 这么多人看着,马阳文说什么都给自己开脱不了,干脆大声反问所有人道:“我真的是搞不明白了,现在教育小孩方法那么多种,我既然收养了箐箐,我肯定是想把她教好呀,她年纪小又不懂事,三更半夜又哭又吵,在别屋听来这算什么?这是我没有教养。我们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听不懂话,打也是应该的,阿猫阿狗不也是这样吗?刚开始就只有这种办法,得把她教会了,她就晓得什么是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这完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呀!” 姚无欺冷眼看他:“那你藏着掖着扮什么悔过自新?” 马阳文反驳:“还不是你们登仙楼不讲道理,你们说我家庭暴力是我的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以前那个贱女人在外面装可怜,这么说我没办法解释,但你们听听看翠莲的,我对她很好呀。” 一个智力不全的女人,因为男人赌博,过得是一贫如洗人模鬼样,现在马阳文肯攒钱施舍一二,挨他几顿打事后又得他求理解求原谅,这事儿仿佛当事人不追究真就评判不了过错。 是这样吗? 姚无欺不信邪,让莫小仙去找一样东西,看着这么多人都在,有些事情也懒得跟马阳文瞎掰了。 端着,慢慢的说:“今天我来,不是跟你讨论什么育儿教养鸡毛蒜皮的事,你们每个人入住登仙楼的时候我都说过一句话,登仙楼是住楼,不是钢筋水泥防空洞,外面躲避不了的,在我这儿八成也躲避不了,我不管你们是经济原因还是人情原因搬到这儿,既然来了,还是得做人事说人话,洗心革面可以,但遇事别光想着走捷径靠暴力,更不要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你敷衍我。” 莫小仙回来,手上搜来的是当年姚无欺和马阳文签的住房合同,落款有双方签字,日期是2015年2月18日。 姚无欺把附件那行字指给他看,那是因为马阳文原配状告到天问阁,姚无欺采纳并划改了他五年租期到四年的注明,也就是2019年2月18日,马阳文必须在那之前离开。 突然之间,马阳文的双眼通红带血丝:“姚无欺,你他妈是不是太狂妄了!你又想给老子减时间,老子是给了钱的,你一而再三搞老子,不讲信用!信不信老子出去找人翻了你登仙楼的底,看你跟老子谁逍遥快活!” 楼内一时安静。 这么一句不经大脑,连着所有登仙楼的住客都为马阳文给威胁了,一人对几百号人,谁还会让他在这留下去? 本来以为按登仙楼的实力,对马阳文怎么威逼利诱都不为过,但没想到,姚无欺的反应是很无所谓,甚至大有揪他当典范的感觉。 说:“刚才的话一半是给你,一半是给所有人的,浪费表情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不是派出所,扯皮拉筋小偷小摸都让我来解决的话,我至少折寿三十年,我这人别的要求不多,就希望大家伙住在我这儿保持平衡、安稳、秩序,有起码的生活标准,你马阳文的对错去跟外面人争吧,我只知道你打破了登仙楼的平衡,让其他人以为在我这座楼里‘欺凌弱小’是可行的,那将来鸡鸣狗盗杀人放火好像都理所当然了,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好了,我今天说的话够多了,你呢,也老大不小,我知道人是情感动物,易喜易忧易惧易怒,遇到事不知道怎么解决,人之常情,但你总要去学的,什么都靠暴力,什么都图简单化,那你从生到死这么多年有什么意义,让人一拳打死岂不是更简单。” 姚无欺让贾子平给她报了时间,起身将烟杆握在了背后,作势欲走。 不过停了一下,恩威并施又多说了一句:“姑且告诉你今天下午天晴,现在收拾行李下山,正好有辆接送游客的客车5点出发,你去报我的名字,这程车费算我送你。当然你可以逢人就说是我姚无欺把你赶出来的,网上电视上怎么批/斗登仙楼都可以,不过你别太想当然,一是登仙楼规矩在前,你违约在后,再来你也知道,登仙楼从来不仅仅只是一捧黄土,你且先去问这么造谣生事,千千万万的信徒答不答应。” 转头剩下背影,半点机会也没给人留下。 放在以往,姚无欺每句话的背后含义都不仅仅只有一个,今天一次性说了那么多,不仅是大家伙消化不了,连那些把“语录”当研究对象的修行人士也通通一筹莫展。 但是他们知道有一点:在她走后不久,还真如她“预言”的那样,天道真的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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