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月辉很对李可的胃口，要不是有那次“意外”的监考事件，他应该可以跟李月辉和平共处。李可没有忘记要用英语成绩来弥补过错的事情，这次李月辉来做班主任，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但这种事情不好摆在台面上说，他只能自我催眠和加压，不敢对第二个人表露。虽然平日里他装作若无其事，但总是刻意躲着李月辉的眼神。久而久之，班主任李月辉也发现了李可不对劲的地方。李可作为文科复读班高考最高分，本来就会得到班主任更多关注。经过这几年的上上下下，他阅人无数，敏锐感觉到李可在躲他。 但李月辉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他早就忘记了李可高一那次考试的事情，他只是在考场上选了一个相对视野较好的位置坐着，为了不影响学生最后答题，他故意不随便站起走动，哪会想到会对一个学生有那么大的影响。而关于举报信的事情，他更是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当年他去交流有李可的原因。 开学之后一周，大家已经开始熟悉。李月辉决定召开班会，选出班委，为这些读高四的人加油鼓劲。 高四的班委不像其他各年级那么全，学校的一些杂事和考核高四班一般不参与，所以只选班长、副班长、纪律委员、体育委员和女生委员，再安排各科学习委员。 其实班委没有什么好选，文科补习一班的80%是由原来兴宁中学两个文科班的学生重组而成，大家知根知底。他想起小学毕业时，同学们各种舍不得，每个人都在同学的同学录上写下幼稚而煽情的文字，最后一定要写上叮嘱：“一定不能忘了我！”结果初一一坐进教室，身边全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到了初中毕业又场景再现，大家拥抱哭泣各种不舍，同学录上又写得满满当当，最后还是写上叮嘱：“苟富贵，勿相忘”，到了高一，连宿舍的兄弟都是老同学。到了高三真可能天各一方，但大家对同学录这个事情已彻底麻木，果不其然，坐在教室里，身边的人仍旧那些老面孔。 班会开始了。 先选班长，李月辉提出了他的候选人，叫兰亭，原校学生会干部，李可原来那个班的学习委员，品学兼优，人也漂亮，得到了包括所有男生的一致认可。 副班长的人选李月辉没有提名，一方面这个岗位可有可无，第二他要彰显民主。他号召大家自荐或提名。补习班的人不像小学、初中的学生，希望过有权有位的生活。经过高考后大家就会明白，就算你当3年学生会主席，高考照样被高你一分的人压死。于是自荐环节无人响应。到了提名环节，也还是没人说话，毕竟如果事先未沟通，不好把别人往坑里推。李月辉正要指定人选的时候，秋明突然站起来：“老师，我推荐李可！” 死寂的教室立刻就活了起来，刚刚大家不是望天花板就是假装认真看书，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多余动作，免得被老师盯上，这一下突然解除了警报，大家僵化的身体就要开始活动起来，挪屁股的挪屁股，扭腰身的扭腰身，桌子、凳子也跟着唱奏鸣曲，仿佛在欢迎李可位列仙班。李可狠狠地瞪了一眼秋明，一万匹马扎心而过，正打算勇敢站起来回绝的时候，突然全班同学都异口同声地喊“同意！”，比刚刚班长人选确定得到了更积极的响应。李可的话被硬生生打回了肚子里，抬头看到了李月辉对他报以微笑，赶紧低下头，任人宰割。 李月辉脸上绽放着笑容，有种奸计得逞的快意。他本来就打算让李可做副班长，一般班长是女生，为了管好男生，副班长就得安排一个男生，李可成绩好，没有明显劣迹，又被校长关照，总需要在班委里有个名分。如果由他来指定，碍于李可有个教育局领导的亲戚这层关系，他怕被人说成巴结权贵，这次是民主推荐，全票通过，他就心安理得。 李可当了副班长，想着下课后怎么敲诈秋明。于是故意用后背推身后秋明的桌子。秋明用力顶住，在后面对他悄悄的说：“哥们，我帮你谋了一个学生生涯最大的官，你得请我吃饭！”李可欲哭无泪，轻声说：“我遇人不淑，我认，你无情无义，你滚！”，害得秋明赶紧解释：“你当了副班长，我们以后进出校就不用翻墙了。”李可还是不理他，他只好使出大招“包三顿梦巴黎！”，李可偷笑，回身跟他无声的击了个掌。 纪律委员和女生委员都是女生，全是李可的老同学，一个叫罗萍，一个叫卢惠兰。 罗萍天生管事婆，包打听，极有刑侦天赋，又人脉极广，能从室友鞋子上留下的泥痕推理出她去了哪里，又从全校排课情况推理对方在哪个班，再从那个班单身及个人喜好情况锁定主要怀疑对象，基本每个人暗恋谁，谁给谁递过情书抛过秋波都一清二楚，因为那些爱惹事的人都有不好外传的把柄在她手里，她做纪律委员，真心掌握了生杀大权，想到以后谁迟到早退不做早操，上不上报，上报几次都要看她心情，内心十分欢喜，看李月辉就像看到了伯乐一般，恨不得以身相许。 卢蕙兰做女生委员，其实就是个闲职，没有人真的把女生委员做知心姐姐，女生委员最多是负责陪来例假的女生去去医务室，搞搞假条的事情了。大家推选她，一方面确实是她长得天生丽质而秀气，关键是会打扮，这对那时候的高中女生来说是一个大杀器，很多女生希望这个女生委员能够传授技艺。 体育委员最后老师指定给了一个外校进来的学生，叫康恒，据说是个长跑健将，可以高考加分那种。 选好了班委，李月辉在黑板上开始书写：“I h□□e a dream！”他写完，回转身，对着大家微笑。然后从讲台桌子下面拿出他英语课上经常用到的录音机。在2002年，教室里还没有全套的多媒体设备，更不会有电脑。所有的英语听力，都靠录音机来放磁带。 同学们不明所以，以为班会无缝链接到了英语听力课。秋明捅了捅李可：“一串麻辣串，我赌他要播放马丁路德.金的演讲录音。” 李可回头：“成交！我□□，不是播那个，你再给我加2个卤蛋。” 两人的小声的对话，立刻引来旁边一排的新任班长兰亭的一个虎目横扫，吓得两人把脖子都缩了回去。两人一般谁都不服，两年来就服这个美女班长，以前他们考试作弊的事情兰亭都一清二楚，但却都网开一面，让男生们都心存感激，秋明甚至动过写情书的念头，可是对方太高高在上，对男生们考试作弊这种事情都不屑去打小报告，更别提会跟人谈情说爱。追她的人很多，但都吃了闭门羹，兰亭倒经常偏心说李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搞得有自知之明的李可都不好意思面对她。 教室又一阵嘈杂议论，原来李月辉又拿出一叠信签纸，让前排的同学互相传，每人一张。后排的同学们更是不知道班主任今天要卖什么药，难道要听力测试？？ 李月辉边组织发纸边说：“等下我会给大家听一点东西，有这么五六分钟的时间，你们需要在这个纸上随便写点东西给我，可以是你这一年最想做的事情，可以是你想靠哪个大学，可以是你想要老师们做的事，甚至可以写你喜欢谁，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记名。一年后，高考结束了，我会在毕业晚会上，一张一张读出来，每读一张，就要你们勇敢站出来，认领回去，并发表感言。”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节目，大家都觉得很新奇，很期待，主要是期待毕业晚会大家的心事被公布那一刻。一些心思躁动、多愁善感的小女生们则觉得手足无措，想在纸上写下心里话又怕被人知道。秋明则无所谓，他习惯恶作剧，正打算怎么调戏一下李月辉。反正一年后承认也没有关系，自己不可能那么倒霉还要补习一年。 李月辉按下了“Play”键，录音机里播放的不是《I h□□e a dream》，而是谢霆锋的《我们这里还有鱼》。 我以为冬天是最美丽的季节 冷冷的溪边有你还有鱼在水里 一对对很自在 一对对很相爱 让人想到未来 是不是你也和我一起在寻找 那种鱼只有幸福的人看得到 谁用爱去拥抱 它就在周围绕 陪你一直到老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要承担多少哀伤 才可以面对破碎的梦想 我相信那么多的关心总会带来希望 别忘了我们这里还有鱼 在这里没有风浪不会摇晃不再心慌 当黑夜过去总会有阳光 我陪你找个池塘盖间平房忘掉哀伤 给自己一个有鱼的地方…… 我们这里还有鱼 歌曲播到一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动笔。同学们安静得可怕，连呼吸都已经放缓，教室里只有录音机的声音。“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要承担多少哀伤，才可以面对破碎的梦想”，有几个女同学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开始趴在桌上掉眼泪。 李月辉在窗口边站定，也静静地听着。 第一遍听完，他看到很多同学还没有写便签，开始担心是不是用力过猛。他原来选了两首歌，一首是这个，另一首是《爱拼才会赢》，他知道如果选第二首，大家肯定会笑场，但没有想到第一首把大家听哭了。 于是他索性又倒带，又播了一遍。全程没有说任何话，同学们也没有说话。 李月辉看着这些高考落榜的学生，眼下就如同他们的冬天，高考成绩出来，哪怕他们表面不在乎，但都承受了不被人知的哀伤。他们需要理解，需要鼓励，他们现在就像水面上的鸭子，表面都从容淡定，其实水底下在拼命的划水。相比其他高三学生，补习班的他们，有更多的压力，也更有动力。这个班是李月辉带的第一个毕业班，已经40岁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他们实现梦想。 第二遍听完。李月辉关掉录音机。然后留出时间让大家写便签。 班长兰亭在便签下写下：“我和武大有个约会。” 卢惠兰多愁善感，听歌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这时候，她才开始动笔：“我一定会加油，不再喊苦，坚持就是胜利，我一定能考上自己喜欢的大学。” 秋明正郁闷自己输了三块钱，他再一次把一串麻辣串，两个卤蛋的锅甩给李月辉。用了好长时间，他终于想出了自己要写的话，赶紧写来下：“巭孬嫑夯昆”。这几个字，是他玩游戏时一个网友的名字，他当时就深深佩服，查了很久的字典都查不到，上网也不知道怎么打出来这些字来，一想到一年后这个教英语的汉字都不认识，就莫名开心起来。 李可没有想那么多，仿照历史书上毛爷爷那句“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写了一句话：“一定要把英语学好。” 大部分同学都不敢暴露自己的心思，如果没有自信，也不敢写去哪个大学，免得一年后当众被打脸。于是，人人成为了格言大师，有的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些写“年轻不言败，青春不容悔”，有的胆子大一些，写上“决胜高考，笑傲六月”，有的对自己提出要求：“心无旁鹜，唯学是先，绝对不谈恋爱”，有的激励自己：“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大家把便签纷纷投进了一个上锁的箱子里。然后把拿出三把钥匙，说:“箱子放我那里，钥匙我交给你们，你们可以保管，也可以丢掉，毕业晚会我们可以用钳子打开箱子。”他并不是要揣摩学生的心理，他需要学生做一个自我心理暗示，而且有毕业晚会那个约定，这个心理暗示就会一直陪伴他们，直到高考结束。至于钥匙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他早就配好了一把，回去就打算打开慢慢看。 李月辉的目的完成，班会的第二环节也让他感觉满意，那首歌促动学生敏感的神经，那些便签留言让他们审视自己，现在他需要发表一个讲话，把班会推上高潮。 李月辉上课有个习惯，就是总喜欢把重头戏放在最后。他为此次班会准备了一个讲话，把要点写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里面的话有一些是他的原创，更多来自己于网络。2002年的互联网已经够发达，也不会有任何禁忌，输入“18岁”是真的可以看到很多18岁的妹子的图片的，现在输入“18岁”，你只能看到18岁成年的法律解释。李月辉在网上当下了青春励志的话，用《I h□□e a dream》为题开始了他的演讲。 “同学们，你们都知道I h□□e a dream是马丁.路德.金的经典演讲，我今天用这个题目，只是因为他能表达我此刻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梦，我也不例外。你们现在一定都怀揣着踏入理想大学的梦，我的梦，就是为你们圆梦。 不瞒大家，你们是我从教20年来带的一个毕业班，所以我倍感珍惜。我内心惶恐，又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惶恐是因为我担心我做得不够好，不能当好这个圆梦人。激动是因为你们的梦那样的真实，那样的美丽，呵护这些梦是多么的神圣的事情。” 李月辉说话的语速不快，男中音，以上这些话煽情的厉害，与他平时讲课文完全是判若两人，由于有前两个环节的铺垫，听到这么肉麻的话，大家虽然惊奇，又听不出任何违和感。李月辉看到大家都非常惊奇但认真的听自己讲话，再加上自己也被自己感动，索性不看笔记，自由发挥。 “刚刚放那首歌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哭了，正如歌词所唱的，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要承担多少哀伤，才可以面对破碎的梦想。其实我是想告诉大家，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当黑夜过去总会有阳光，我会陪你们一起，共同度过这三百天，一起用汗水去浇注希望，一起忘掉过去的哀伤，别忘了，我们这里还有鱼。” 李月辉开始变成了散文诗人，开始大打感情牌，同学们又一下子被他调动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他需要马上让他们见到希望，停顿了一下，说： “你们已经上过高考的战场，枪林弹雨走过来，不论结果如何，但我们内心无疑比一年前的自己要强大许多。 谁说坐在这里就是失败者？谁说进了大学就意味着胜利？同学们，于人生而言，这样的评判太不公平。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是因为有梦想，敢于挑战自我，要选择更好的未来而选择复读。我们坐在这里，就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去寻找自己的梦。 请相信，上天让你们聚在这里，再经历一次高考，为了你们能更快成熟，为了你们能出类拔萃，为了你们能有更加辉煌灿烂的明天。 你要搞清楚自己人生的剧本，不是你父母的续集，不是你子女的前传，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你们已经见到过谷底，当你们选择去追寻、去改变的时候，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向上。坐在这里，我们就已经战胜了怯懦，一个打败了自己的人，怎么可能会输给别人。” 他又习惯的停顿一下，让大家有时间去消化那些精神钙片。他已经画了一个大饼，下一步就只要行动起来去争取。 “只是，你们可能会很苦，甚至会比你们已经经历过的这一年还要苦。因为不需要我动员，你们知道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拿高中毕业证书然后外出打工或回家务农，你们是为了寻梦。寻梦就需要奋斗，就需要吃苦，因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奇迹，那只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 吃苦不是心血来潮，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像马拉松，不在于瞬间的爆发，而在于途中的坚持。一件事只要你坚持得足够久，坚持就会慢慢变成习惯。原本需要费力去驱动的事情就成了家常便饭，原本下定决心才能开始的事情也变得理所当然。 最后，我想说，有梦就不应轻易妥协，生活不是为了眼前的苟且。同学们，fighting！” 当李月辉说出“生活不是为了眼前的苟且”的时候，大家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结束，以为还是刚刚攻下一个阵地做一下调整，后面就要攻上制高点，不想敌方的阵地就是山腰。 他们听惯了校长、教务主任们“一要坚持理想，二要吃苦耐劳，三要心无旁骛，四要遵规守矩”的说教，现在听到这种肉麻煽情的言语，仿佛在看琼瑶电视剧一样，早已被深深吸引，一下子还没有办法回过神来，但见老师高喊了一声“fighting”，班里的女孩子就都跟着打了鸡血一样，一边热烈鼓掌，一边大喊“Fighting!”。 李月辉的讲话到后面没有按照自己笔记本上的逻辑来讲，讲完后才发现有些没有说透，比如如何树立自信，但看到大家情绪激昂，又觉得自己的自由发挥效果更好。作为老师，他深知说话只需要点到为止，让学生自己领悟，讲多了反而适得其反。 班会结束，效果奇佳，算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务实的大会。大会确立了以李月辉为班主任的集中统一领导，选举了新一届文一复读班学生领导班子，分析了学生思想动态，统一了思想，确立了目标，为实现高考圆梦的目标打下来坚实的基础。 当便签投进去，李可的心结开始有所松动，但立的军令状压力不小，如何提高英语成绩成为摆在他面前的一大难题。对于这次班会，他在心中为李月辉打了一个高分。特别是当他听到李月辉说出“生活不是为了眼前的苟且”的时候，他觉得李月辉真是一个相当牛逼的文青。这句话也一度成为文科班的至理名言，“眼前的苟且”被无限放大，读书做题统统被纳入其中，以至于秋明每天起床看到老大和李可已经晨读回来，总会问一句“你们这么快就苟且完了？”搞得老大一段时间对文科班的人避之不及。若干年后，李可听到了高晓松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的时候，鼻子就莫名发酸，总会不经意地，想起这一堂班会课，想起李月辉的意气风发，羽扇纶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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