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烧纸的瓦盆拿在手中,然后用力地摔在地上,瓦盆碎成一块又一块,里面的纸灰也飘了出来,扬在了空中,眼圈发红,大滴大滴的泪珠开始往下滚落。 随着领事的人一声唱和,“起灵。”棺木被抬起,原本已经稀稀疏疏的哭声又多了起来。 周围有很多的哭声,悲切的,不那么悲切的。 在葬俗中,摔盆者应当是死者的长子或者长孙,本是该由汤老爹摔这个阴阳盆的,不过汤母临终前却点名让汤媛来做这件事。 汤母颤着声音说道:汤沅是长孙,是阿奶唯一承认的长孙。 大概汤母也是想要堵住汤府的那些声音吧,或者说给汤媛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因为汤媛选择了不认亲。 不认亲,那是因为真正的亲人无法再相认,亲爹,在汤媛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阴阳相隔,美人娘亲,在这个府上是避讳如深的存在,不准再提美人娘亲的命令,正是东院的老太太下的。 东院的老太太,也就是汤媛的嫡亲祖母,自从上次见面后就再也没有传人叫过汤媛,之后跟汤媛沟通的一直都是她那所谓的大伯娘,而他们想出的认祖归宗的办法,竟是……让她认自己已经过世的亲爹为义父,因为找不出突然多了一个亲生女儿的理由。 这点汤媛无法接受,无论什么理由,无论是否合理,都不想接受。 跟着抬灵的队伍离开时,汤媛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邵晔,他一身白衣,站在人群中有些显眼,而且不知是不是汤媛的错觉,总觉得邵晔的身姿有些单薄,就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队伍不停地前行,呜呜咽咽的哭声一直在耳边回响,送灵的这一路,汤媛听到了好多声音,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知情者,有不知情者,声音越来越远,甚至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随着抬灵队伍的远去,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只有零星的几人还在驻足,其中就有邵晔。 已经站了好久,周围没有一个人了,但邵晔还是没有离开,他皱着眉,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眼睛却望着抬灵队离开的方向,有些伤感和哀思藏在眼底深处。 申月都有些后悔将这件事告诉公子了,上次公子在书房说了那句“沅弟……还没有回来。”后,申月就知道其实公子是在等着汤公子回来的,毕竟汤公子是以侍疾的理由离开的,因此公子才不会主动去找汤公子。 所以申月才会主动打听汤府的事情,可是申月没有想到,公子会在听到汤公子祖母过世的消息后打碎了茶杯,当时的公子还有些愣神,甚至还一定要过来,出门前公子还换了一身衣服,从头饰到鞋子都是素色,没有一丝的花纹。 申月他们过来的时候汤公子正在摔阴阳盆,从那时公子就有些不对劲了,是申月从未见过的神情。 看到抬灵队越走越远,申月提醒道:“公子,人已经走远了,我们是不是该……” “跟上。”低沉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申月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转眼就看到公子已经追着抬灵的队伍前行。 公子的脚步有些凌乱,早上公子又是没有用膳,昨晚也是,这都已经中午了,还要跟着棺木一起走,要知道,汤公子他们可是要到山上的,公子怎么……能撑下去? 申月上前想要扶着邵晔,可是却被邵晔摆手拒绝了,邵晔的眼神很认真,也很哀伤,脸上有坚毅,还有不知明的痛苦。 阴阳盆,摔盆者应当是死者的长子或者长孙,曾经,邵晔也做过摔盆的人。 “娘看不到晔儿长大了,娘给晔儿起个字可好,就叫仲良。良,善也。唯愿我儿……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时的娘亲已经起不了床了。 “晔儿,不要害怕,娘会一直陪着晔儿的,不要害怕。” 邵晔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说的话了,虽然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但他一直记得那个温柔的声音,安慰他不要害怕。 还是有些害怕,娘亲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庄肃的灵堂静的可怕,经常不在家的爹爹经常一脸的悲痛,也不会抱着他举高了,对于小邵晔而言,祭奠烧纸的瓦盆有些沉手,但他还是牢牢地记着,一定要摔碎这个瓦盆,不然娘亲就收不到的。 摔碎,一定要摔碎它,小邵晔脑子里只有那一个念头,就连眼泪都忘记了。 “啪”粗瓷制成的瓦盆粉碎成了碎片,碎片到处滚落又发出“叮咚”的声音,除了这些声音还有其他的声音。 “真可怜,年纪这么小就没了娘,偏偏还是一个男孩,要是鸿胪大人再娶妻,那就……”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不是鸿胪大人的长子,邵夫人从嫁过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反而让一个妾生下了长子。” “不会吧,听说鸿胪大人跟他夫人的最是恩爱,感情很好。” “谁知道呢?” …… 那些人话没有说完,然后就看着幼小的邵晔不住地摇头,眼神里满是同情,又是一言未尽的模样,当时邵晔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娘亲,不是还躺在那个奇怪的床上吗? 为什么娘亲不说话,为什么不肯见他,年幼的邵晔摔盆之后就跑到棺木前,踮着脚想要跟睡在里面的娘亲说话,可是却被拦住了,“小少爷,不能开,别打扰夫人休息。” 那时的邵晔,因为娘亲经常生病,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奶娘照看着,既然奶娘说娘亲在休息,那他还是不要打扰好了。 小邵晔被拉到一边,其中一个人说了声“起灵。”,然后盛放着娘的那个奇怪的床被人抬起来了,甚至还往外面走去。 小邵晔根本就不顾奶娘在身后的呼声,小跑着赶到棺木的前面,跟着一起走,娘亲说过,如果有一天她被装在一个木匣子里,让小邵晔一定要陪她一会,娘亲还用温柔的声音问小邵晔,“可能会很累,晔儿怕不怕累?” 当时的小邵晔仰着脸说道:“不怕。” 跟娘亲在一起,他不害怕。 看到小邵晔跑到灵队的最前端,跟着的士兵向随行的鸿胪大人请示,“大人,你看这?” “无妨,就让晔儿也陪着芙儿走这最后一段路吧。”当时的爹爹是这么说的。 灵队走了很久,小邵晔额头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可是他没有叫苦,也没有说累。 最后腿走的有些发软,但是小邵晔刚跌倒就爬了起来,看了看身后的棺木眼睛不由地又湿润了起来,所有人都告诉他娘亲只是睡着了,可是年幼的小邵晔就知道,娘亲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 “公子,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申月扶着你。” 看到公子眼角流下的泪水,申月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一路公子都沉默着不肯说话,明明体力不济还偏偏要跟着上山,申月一直吊着心,就怕公子一个不好就倒下,实在是现在的公子太让人担心了。 “无妨,我没事。”这次邵晔还是用手挡住了申月想要搀扶的手,只是这次开口,邵晔的声音已经变得暗哑,唇瓣也已经浮起了一层白霜。 “公子,不如歇息一会再上山,申月给公子去找些水?” 这次还是被拒绝了,邵晔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不用。”然后就继续撑着身体往前走去。 口越来越干,胃也开始隐隐地发痛,虽说身体不算太差,但是邵晔的身体也不算太好,尤其是前年的那场院试,更是让他生了一场大病,胃变得更加孱弱了起来。 娘亲去世后,小邵晔就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读书、写字,这在其他同龄的孩子看来无比枯燥的事情,但对于当时的邵晔,却是唯一的精神寄托。 那时邵晔的衣食住行都由刘奶娘一手包办,当时的刘奶娘算是权势比较大的吧,只不过就算如此她也接触不了更重要的东西,邵晔娘亲留下的东西都在孙叔的手里,由孙叔打理着,所以刘奶娘可接触的银子是有限的,也许一开始的感情是源于真心,但是之后身边的诱惑多了,真心也就变得不再纯粹,双方撕破后,仿佛所有的情谊都已经耗尽。 因为邵晔时常一个人一待就是一整天,所以对于跟他一起长大的奶兄并不是很了解,只是邵晔没有想到,会是奶兄在他带去贡院的食物里做了手脚,而且……仅是因为银子。 “老婆子照顾二少爷多年,虽不敢说殚精竭虑,但也是尽心尽力,那是老婆子我唯一的亲人,求少爷发发善心,放他一命。” 奶娘恳求邵晔放过奶兄,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其实背后给奶兄银两,让奶兄做这件事的人就是邵大公子,只是大家都缄默不提此事,而邵大公子也被关了禁闭,所有的证据都被放在邵晔的面前,当作邵大公子和奶娘害人的把柄,只是却都让邵晔不要追究。 “你大哥他是一时糊涂,而且最近朝中的政党也在找爹爹的把柄,晔儿先放过他一马,这些东西就先留在你手里,以后要怎么处置都由你。” 最后邵晔不仅没有追究邵大公子,而且还放走了刘奶娘和奶兄,因为娘亲给他取字仲良,告诉他,“良,善也。” 与人为善,那么就会被善意对待。 只是,之后的邵晔越来越封闭了,其他人都说他性子奇怪,对待他都是小心翼翼的,那件事之后邵爹爹一直对他有愧疚,想要弥补,但是却发现那时的邵晔已经大半个月不说话了。 信件送往汴城,邵晔的外祖母家,之后就是邵晔娘亲的嫁妆从邵府拉走,而邵晔被接到汴城的外祖母家。 在汴城,邵晔遇到了比他还要小的汤媛。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搭了话,而且看到汤媛每次头疼读书,却又十分机灵的样子,邵晔也起了一份惜才之心,以及莫名其妙的操心。 学堂里,汤媛替他骂人,每次都笑嘻嘻地安慰他,心情不好了也很少掩饰,就连这次回京后,在书房跟邵大公子对峙,知道他的笔墨被掉包后还瞒着他想要报仇,虽然每次都有些冲动,但每次的生气都是因为……他被人欺负了。 沅弟,沅弟…… 想起每次沅弟不管不顾的发脾气之后,他好像都是教训了沅弟,对沅弟说教,虽然每次都是出于担心,因为就算是一点点不好的可能,都不希望发生在沅弟身上。 他是不是太严肃了,他应该说谢谢的,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谢谢。 “汤公子,你管管公子吧,他现在谁劝都不听,非要跟着一起过来,公子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这大半个月都没有怎么吃饭。” 实在说服不了邵晔,申月只好找到了汤媛,那时棺木已经放入墓穴,几名壮实的汉子正在埋土,听到申月这么说的时候,汤媛正扶着汤老爹的手,这一路上,汤老爹跪了又拜,明明已经几十岁的人了,却哭得像孩子一般。 “沅儿的朋友有事?沅儿就先回去吧,爹爹在这里陪陪你阿奶。” 汤老爹虽是这么说,但汤媛还是没有离开,一直站在一旁守着,至于申月则被她打发出去找邵晔了。 申月还没有回来,邵晔就已经出现在汤媛的视线内,原本的白袍沾上了一块又一块泥土,尤其是膝盖的地方,上面还有细碎的枝叶留在上面,头发虽然没有散开,但也已经差不多了,这是汤媛见到邵晔最狼狈的一次。 “仲良。” 汤媛刚叫了邵晔的名字,他就直冲冲地朝汤媛走来,不远的路邵晔硬是摔倒了两次,最后走到的时候身上更脏了,双手抱住了汤媛的脖颈,只说了声,“谢谢,谢谢沅弟。” 之后,邵晔就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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