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杨柳依依,和煦春风撩起大将军府内假山池塘的六角石凉亭上的一叶枯黄,飘飘摇摇地飞入后院,直至某间屋子敞着的窗柩边停落。 屋内,一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妙龄女子正单手托腮,眼盯着面前的小香炉出神。 思来想去,祁璐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大将军府。 养了大半个月,她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刚醒那会儿单薄的身子骨也眼看着圆润了起来。 大将军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待她十分客气,就连公事忙碌的大将军——本府主人沈鸿禹在祁璐昏迷期间,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三天三夜。 他们对她好,据说是祁璐在玉笛山上用一个神奇的弹弓救下了差点丧命于虎口的沈鸿禹。 可是祁璐心里很清楚:不是这么回事。 虽然沈鸿禹得救当日,住在现在这具身躯里的人还不是祁璐,但凭借她现在有且仅有的几帧记忆,祁璐可以确定,沈鸿禹是被骗了。 具体的起因、经过和结果,祁璐回忆了半个月也没能没摸清路数,她现在只祈祷沈鸿禹不要突然觉悟,以免殃及无辜重生在这个人身上的她。 “今日不用上朝,将军大约是去校场练兵了。至于何时能归……大约要到晚上吧。”负责照料祁璐的婢女如此答道。 祁璐抬眸望她,问道:“他明天要上朝吗?不去的话,麻烦你帮我预约他一下吧。” “预约?”婢女不解地眨眼,“姑娘是想见见将军?” “是。有件事情想跟他说。” “奴婢明白了,那奴婢现在去跟掌事说。” 婢女走后,祁璐又开始重复整理道别的措辞,然而却没想到,这日午后,沈鸿禹忽然提前回了府,还带回来一位客人。 “将军不是要待客吗?为什么叫我同去?”祁璐反手指向自己,不解地问婢女。 婢女含笑,“今日来的不是别人,是将军的知交好友,京师兵卫的统帅,车骑将军——梁皓梁大人。梁大人听闻是姑娘救了将军,刚从雄州回京师,还未来得及歇息半日,就特意赶来要给姑娘你道谢。” 祁璐简单收拾了一番,随婢女出了屋。 她们还走在廊桥上时,便可见凉亭内并肩站着两名各有千秋的英俊男子。 左边的沈鸿禹身高八尺,一身干练的灰蓝色劲装;右边的梁皓比前者矮了大半个头,身着春青色大袖宽衣。两人皆在行伍中养成了习惯,常年墨发高束,单从背影就能显出习武之人的肃杀之气。 “将军,祁姑娘到了。”婢女轻声通传。 沈鸿禹和梁皓闻言转身,祁璐也在这时候看清了今日来客的容貌。 剑眉入鬓,深目薄唇,高挺鼻梁,加上肤若凝脂的底子,此刻站在沈鸿禹身边,梁皓的男儿英气略逊一筹,倒是令人想起绿鬓红颜这个词来。 “祁姑娘果真像我想象的那样,是个美人儿啊。”梁皓灿笑。 沈鸿禹微微偏头看他,目光里带点错愕,大约是从未见过梁皓露出如此轻佻的一面。 “姑娘气色大好,看样子大概已经不用吃药了。不过带来的礼物又没有拿回去的道理,那就只有请沈兄笑纳啦。”梁皓笑意盈眸地注视着沈鸿禹道。 不对劲。祁璐微微一怔。 身为美术生这么多年,特别是本科毕业前夕,为了让自己的毕业作品更加富有灵气,祁璐研究过无数人像作品,以至于她对人的眼神——哪怕是静态的眼神,都能把握得相当精准——更何况此时的梁皓是个大活人,眼神还是动态的,每一次微小的闪烁里都泄露和出卖着他的真实心境。 梁皓他这是…… “好了,人也看过了,礼也送到了,让她休息吧。我等会儿要去云水河谷检查阿九他们训练,你可与我同行?” “不急。”梁皓略略一抬手,顿了顿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件要事要告知于你。” 沈鸿禹当下便准备吩咐婢女送祁璐回房休息,却听见梁皓再度出声,“无妨,祁姑娘也可以一起听。” 看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沈鸿禹负手而立,作耐心等待状。 梁皓后退半步,抬高双手手臂—— 祁璐顿时恍然。 高束的墨发被齐数放下,垂在梁皓身前背后。 在场除了祁璐外,其他人俱是一愣。 “人人都知道,永成四年,陛下后宫子嗣单薄,太后娘娘笃信归一寺住持所言,认为抱亲王之子给后妃们养,能带动后妃们生出皇子,因而,季亲王府刚出生一年多的小男孩就奉旨搬进了宫中,变成了后妃们一起养的孩子。 “谁都不知道那个小男孩何其思念父母家人,夜里做梦都喊着姐姐的名字。季亲王的嫡长女,太后亲自赐名为炽羽的芙蓉公主,当年也才四岁,听说弟弟在后宫里睡得不好,经常哭闹,就主动跟爹娘说,要进宫陪弟弟。” 梁皓——事实上应该是梁炽羽,说到这里,她将眼前的乱发拢到耳后,低眼浅笑道,“她是真的没想到,进了后宫一住就是将近十年。这十年间,她陪着弟弟长大,却差点忘了自己也贵为公主。迷迷糊糊的,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要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直到十三岁那年秋闱狩猎,一时兴起穿了宫中准备给病弱的弟弟的狩猎服,以他的身份参加了围猎,最终跟当时还是四品奋威将军的沈鸿禹大人争起了一只跑得飞快的猎豹。 “也就是那天之后,忽然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公主是女儿身,怎么能入行伍呢?公主在后宫吵闹了很多天,终于让太后娘娘想出了办法……皇帝陛下原本是不同意的,可太后娘娘说,公主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就会被打败,回到宫里来的。 “可惜,公主让他们都刮目相看了呢。她跟着沈将军,打败了大魏边上的早已从内部分崩离析的小国,迟国;又灭掉了贪得无厌、屡屡进犯的蛮族,珞国。终成今日的车骑将军。瞒了沈兄这么久,还望沈兄不要恼我。” 说完,芙蓉公主躬身施礼致歉。 站在她对面的沈鸿禹如梦初醒,旋即后退半步,单膝跪地,“拜见公主。” 梁炽羽的笑容在面颊上凝固一刻,很快又缓和过来,“沈兄你……我说出来,只是不想有事相瞒,并非让你如此待我。快起来吧。若论官职,你远在我之上,是我该拜你才对啊。” “谢公主。”沈鸿禹仍然一板一眼,丝毫未有懈怠随性的痕迹。 微风拂过,吹乱梁炽羽披散的头发,她担心自己这模样过分失态,有些慌乱地想要用束发带重新将头发整理回去。 沈鸿禹肃容吩咐婢女,“景儿,还不快替公主整理仪容?” “你……”梁炽羽失笑,面上平添了几分怒意,“我们难道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了?” “公主说笑了,”沈鸿禹端的是一本正经,“臣不敢逾矩。” 刚要靠近梁炽羽的景儿被迎面扑来的一阵煞气吓得站在了原地,一步也不敢再前进。 “你以为我说出来,是想看到事情变成这样的吗?”梁炽羽笑得有些难看,“沈鸿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是个女子。” 听见那个“也”字,祁璐只想找个地方藏身。 这就叫做: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 好在此刻公主大人的炮火都还集中打在主要矛盾上。 “沈鸿禹,既然你这么守规矩,那本公主的任何要求你都不能拒绝的,对吧?”梁炽羽眼放异彩。 祁璐朝沈鸿禹投去同情的目光。 沈鸿禹缓缓抬头,和梁炽羽对视,“公主的吩咐,臣自然尽力照办。” “那你明日就去见陛下,说你要娶我。”梁炽羽掷地有声地命令道。 “不可。”沈鸿禹迅雷不及掩耳地拒绝。 梁炽羽眉眼间的变化又快又复杂,“呵呵,你不是很守规矩吗?怎可违抗本公主之命!” “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肖想。”沈鸿禹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平无奇,“而且臣已有心仪之人,如若真的向陛下提亲要娶公主,一来欺君,二来对不起公主,三来也欺骗了自己,辜负了心上人,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臣绝不能明知是错还故意为之。” “心上人?”梁炽羽嘴角抽抽,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她猛地甩头,伸手一指祁璐鼻尖,“你说的心上人,是她吧?” “公主睿智,”沈鸿禹仍然不紧不慢地回答,“臣想娶的人,正是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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