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渊。参木宫。 泽盼进到映日殿里时，殿中一派静寂之声，偶有一两个星官来往，也都是行色匆匆。 见她在门前顿住了，跟在她脚边的一只灰紫色的小灵猫便抬起爪子，轻轻拿掌心肉垫拍了拍她绣鞋的表面。 泽盼低头看看那只小灵猫，蹲下身子抱起了它，一面拿手轻轻抚了抚它的头，一面低语道：“我没事，铃铛，你不要担心。” 名唤铃铛的小灵猫，一双滴溜溜的水苍色眼睛，此刻它看着泽盼，轻轻喵呜了一声。 泽盼似是听懂了一般，轻轻点点头，道：“嗯，我们进去看看。” 泽盼抱着铃铛，步子轻缓，慢慢穿过大厅，转过回廊，再进到后面的厢房里。 此刻，这间屋子里聚集了不少人。 泽盼细细认去，有正坐在一张范林木座椅上的北极宫大公主如杳，有正蹙眉交谈着的须弥宫冥王双王之一的静息和南荒堂庭山的灵官霍雁翎，还有坐在一张矮桌旁静默喝着茶的另一位冥王遮止殿下，还有—— 她的目光向更里面看去，还有围在床边的几个人，参木宫的主人，人称战神的重尧白虎神尊，北极宫二公主如恒，参木宫的堇理星君，也有南荒堂庭山的神使大人，妖仙长右。 而被他们几人围在床上的那人，便是北极宫三公主，两万岁上便承继南荒帝位的女君，如故。 此刻那如故正躺在床上，双眸紧闭，一张俏脸如雪般苍白。 如恒的神情似是不安极了，她坐在床边，抬头对堇理星君道：“已经整整五日了，堇理星君，你不是说她应当没事了吗？那为何一点要醒的迹象也没有？” 堇理星君稍稍向如恒欠了欠身子，解释道：“二公主不必担忧，女君她确实已无性命之忧，应该很快就会醒来了。” 如恒却似乎不信，又道：“当真？真的没有性命之忧了吗？——那日伤了她的，可是那魔尊荣桓的方天裂风戟，她真的会没事吗？” 堇理道：“二公主先莫要着急。女君虽是被方天裂风所伤，但荣桓似乎并未倾注所有法力在那一击上，加上女君原身本就是长于防御的银羽朱雀，受袭的同时已经分散掉了部分的伤害，所以伤虽严重，却不当致命。” 如恒似乎仍是不信，站起身来，神色也有些激动，道：“当真？如故她为救我伤了那魔尊的宠姬，他当真会不下狠手吗？” 一旁的重尧闻言，神色中似乎也多了一丝疑惑。 长右此刻也按捺不住了，开口道：“堇理，你倒是说话啊，我家女君她究竟怎么样了？” 堇理只来得及道了句：“二公主，长右神使，请稍安勿躁——”如恒便打断了他，她双目已然带泪，道：“神尊，星君，你们莫不是合起来在哄我吗？我小妹究竟会怎么样，拜托你们跟我说实话啊！” 眼见这边要没开交，北极宫大公主如杳遂起身走了过来，她拉住激动的如恒，道：“堇理星君的医术八荒闻名，他既说了三妹会没事，她就一定会没事。你不要在这边胡思乱想吓自己，也吓大家。” 如杳最后这话正说出了堇理的心声。 自从两日前如恒二公主过来后，他便每天都要被逼问无数遍：梵天女君究竟怎么样了？ 前几日都是坏消息，如恒便整日神经紧张，今天终于有了些好消息了，没想到她却还是这样。 然而，这样的话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不敢说。 今天听到了如杳大公主这话，他竟真是有了些被救于水火中之感，不由得伸手到额角去揩了两滴汗。 如恒这时才转头在屋中打量了一圈，才发现一众人也都已经围了过来，个个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惊疑。 如恒一时眼眶更红了，她抓住如杳的手臂，道：“大姐，我——我真的——” 如杳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且不说平日里如恒是怎样疼爱如故的，单单只是如故是为了她才伤成了这样这一条，就已经足够压垮性情温柔敦厚的如恒了。 如杳遂揽住了如恒，安抚道：“没事的，如恒，没事的。三妹从来都坚强，她定然会醒过来的，我们都要相信她才行。” 如恒伸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忍着再度流泪的冲动，点了点头，而后再度坐回床边，紧紧攥住了如故苍白纤瘦的手。 这边，重尧在屋中看了一圈，沉吟片刻后，叫上了堇理星君、长右神使和冥王遮止，四人向外室走去。 泽盼此刻就藏在内室的门边，来不及躲开，便这样撞见了。 泽盼似乎有些慌，不禁抱紧了怀里的灵猫铃铛。 重尧的神色却无什么波动，只是道：“你怎么立在这里？” 泽盼道：“我……我是……”她的眼睛又稍稍向内室望了望，低声道：“我听说，映日殿这边的情况不太好，所以，所以来看看……” 重尧的眸色显出了几分柔和，他道：“既是来看如故的，便进去吧。不过，她仍未醒，里面的人你也不熟悉，只怕也顾不上你。” 重尧话音方落，泽盼怀中的铃铛便喵呜一声，一跃跳到了长右身上。 长右哪里防备这个，下意识向后一退，被门槛一绊，低呼了一声，仰面就跌倒了。 而那只小灵猫，正好稳稳地落在了他胸口，一面喵喵叫着，一面还拿小小的爪子去拍他的胸口。 这一出事出突然，把周围几人都吓了一跳。 泽盼也是吓坏了，不知道一向听话的铃铛今天是怎么了。 她一面窘迫地道着歉，一面跑过去把铃铛抱回来，而后道：“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是，铃铛它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 堇理伸手把长右从地上拉了起来，泽盼怀中那小灵猫居然又从她手臂间伸出了小爪子，似乎还想扑过去，长右登时向堇理身后一闪，暴脾气道：“你这猫怎么回事啊！” 泽盼登时更加窘迫了，她慌忙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她看了看重尧，又道：“大概我也帮不上忙，还是不要在这里添乱了。我这就回去了。”说着又匆匆向内室瞥了一眼，也不等重尧再说些什么，抱着铃铛，拔腿就跑了。 这边，长右看着那跑开的粉衣小姑娘，似乎若有所思，他向重尧道：“那小女子，就是被你从南荒救回来的那个？” 重尧面无表情，只简短“嗯”了一声，而后便也带着几人走出了映日殿。 遮止走在后面，拿扇子敲了敲长右胸口，而后促狭笑道：“确实，质感不错——难怪那小灵猫也喜欢。” 长右登时怒道：“混账！你有胆再说一次？！” 遮止殿下摇着扇子哈哈一笑，道：“这等好话，我可从不说第二遍。”而后便从容跟在重尧后面出去了。 来到殿外廊下，重尧站定，开门见山，道：“荣桓究竟是如何伤到如故的？” 长右抬眼看了看他，只听重尧又道：“如故的修为，即便敌不过荣桓，也绝不至被这般重伤。究竟是为何？” 长右阴沉着脸色，道：“女君当时全力想要击杀伤了二公主的那朱木族女人，为了集中法力破除荣桓的结界，散了周身的防御。” 重尧闻言，登时面色也沉了。 长右自知重尧心中定在责怪如故行为冒失，他遂又冷冷道：“女君虽然铤而走险，却绝不是一味冒失——若非那荣桓不按常理出牌，半分也未顾及和回护自己的宠姬，女君的谋划也不至于失败。” 一旁遮止拿手中扇骨敲敲掌心，道：“我看那荣桓当时的表情也是颇为讶异，他应该也没想到自己当真能伤了南荒女君。” 堇理星君竟也点了点头，道：“应当不错。荣桓应该也并未想要这样伤了女君。” 其他三人都看向了他，堇理遂继续道：“以方天裂风的杀伤力来说，若荣桓真的有心杀人，卸去了全身防御的人，绝无可能从中生还——但女君如今，确实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几位都可放心。”不自觉的，堇理又重复了一遍今日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这句话。 遮止闻言，不由略略思索了一番，而后道：“这样说来，荣桓确实也是有些让人费解之处——如故分明那样重伤了他的夫人，他却二话也不说的放我们走了。” 长右冷哼一声，道：“他不过是因为自己伤及了南荒女君，心虚之下才不敢有更多纠缠罢了。” 遮止仍是晃了晃手中折扇，似是觉得长右所言也不无道理。 重尧的神色却显然复杂多了：荣桓其人他甚为了解，是典型的护短护到了极致，何况又是传闻中近年来深得他荣宠的夫人蔓罗；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伤害他的夫人，他竟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了？ 这，却不像他的作风。 难不成，他还有着别的谋划？还是说，他想从如故身上得到什么？ 莫名的，重尧竟觉得一阵不安。 他沉声道了句：“没事了。”而后便抬脚走下了台阶，向院墙处走去。 其他几人看他走了，各自行礼作罢后，便也都散了。 重尧刚刚穿过月洞门，忽听身后一声，道：“神尊留步！” 他回过身去时，却见是冥王遮止。 重尧的目光略带探寻，在原地站住了。 在白虎神尊重尧面前，即便是遮止也是万分轻佻不起来。 此刻他走过来，抬手向重尧一揖，道：“神尊，有件事我思虑再三，觉得应当让神尊知晓。” 重尧道：“何事？” 遮止将手中的玉珊瑚折扇掂了两掂，竟是出乎意料地直截了当，道：“那日在北嚣山时，魔尊荣桓的夫人绑了如恒公主，以她的性命相胁，问梵天女君要一样东西做交换。” 重尧看着遮止，似是等着他的下文。 遮止道：“伏羲之心。” 短短四个字，重尧的瞳孔却在瞬间放大了，嗓音也似乎沉了些，他道：“你说什么？” 遮止的眸色似乎也在一瞬间沉了，他道：“神尊果真也知道这样物什？” 重尧负手身后，神色凝重着，道：“那女人还说了什么？她要伏羲之心做什么？” 遮止只得先按捺住心头的好奇，道：“这她却也没有细说，只不过，那荣桓的夫人却提到了魃族。” 重尧的神色竟又是一变，只听遮止继续道：“她说，魃族人做了占卜，伏羲之心就在天庭和南荒之中。” 重尧的面色有些莫测，他低语道：“荣桓他，难道和魃族……他想干什么？” 遮止上前一步，道：“上古传说里，伏羲之心可以生成神力、补给神力，难道，竟是真的？” 好半晌，重尧才道：“你同静息，跟随了地藏和尚这么多年，会知道这些也不奇怪——不过，他竟没有再说别的么？” 遮止的神情似有些犹疑，半晌方慢慢道：“其他的便只是一些传言而已，想必也没什么要同神尊讲起的必要。” 然而，重尧却意外地坚持，他道：“讲。” 遮止遂只好道：“据说，伏羲之心，乃是天庭诸神的……神力来源——若失去伏羲之心，天庭，天庭也将……”遮止未有再说下去。 重尧稍稍转开眼神去看雪地里通往映日殿的小路，道：“并非所有天庭神仙的神力补给都是来自伏羲之心。伏羲之心本是伏羲神上仙逝后，留给天庭的一样神力加持，确保天庭神族一支拥有足够的神力，可以震慑妖界、魔界，”重尧说着，慢慢向旁踱了两步，继续道：“只不过，近几万年来，天庭众仙愈发懒散怠惰了，依仗着有神力补给的后备，便不愿再历尽艰辛地苦修。” 重尧这话，着实让遮止吃了一惊，一向从容若他，竟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折扇来平复心惊。 他道：“神尊这话，我却不甚明了——难道，难道说，如今天庭神族的神力修为，竟都倚靠的是那伏羲之心？” 重尧一身紫檀色滚边白袍，负手在身后，他看着遮止，道：“须弥宫虽然名义上也受天庭辖制，但到底还是独立于天庭之外的。我今日会同你说这些，到底也还是因为须弥宫跟天庭有着牵扯。如今，既然有人开始打伏羲之心的主意，只怕不久后，所有这些都会被抖落出来，本尊并不想须弥宫到时也是乱作一团。遮止，你可懂我的意思？” 重尧此言再明了不过。 遮止面上虽不着调，内心却是最为澄明的一个人。北嚣山遇险后的这几日来，他自觉诸多事务都太过蹊跷，早已在心里推敲出了不少因果，今日会同重尧这一谈，既是他觉得事关重大，不得不知会重尧，也因为，他需要从重尧处得到信息，证实自己的猜想。 而重尧却也没有让他失望。 ——魃族人已经与魔界联手，目的便是伏羲之心。 这八荒，怕是又要动乱了。 这边，泽盼一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毕月殿，带上了自己房间的房门后，便坐在一张矮桌前，眉宇间似乎都是心事。 灵猫铃铛本来在她脚边，此刻便纵身一跃跳上了她面前的矮桌，对着她喵呜叫了一声。 泽盼遂数落道：“你还叫！还不认错，你看你刚才都干了什么！” 铃铛将脖子向后一缩，卧在桌上缩成了一团，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 泽盼登时觉得好笑，道：“干嘛？才说了你一句你就这样装可怜。” 铃铛眨眨眼睛，而后挪挪身子过去拿头蹭她的手。 它这样子实在可爱，泽盼遂伸手捧住了它的头，一边拿手指轻轻摩挲它的下巴，铃铛似乎享受极了，轻轻眯着眼睛，嗓子里还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就这么呆了一会儿，泽盼忽然出了声，道：“你说，那个人，真的是那么坏的人吗？” 乍然听到声音，铃铛的耳朵顿时抖了两抖。 它睁大眼睛看着泽盼，又是小小喵呜了一声，表情似乎颇为迷惑。 泽盼遂把双臂交叠着放在桌边上，看着铃铛，道：“我爹说，那人的心肠甚是毒辣，为了自保，甚至自己家人的性命也能不顾，而且，她在南荒边界上布的结界，还杀死了不知多少我们的族民，别说尸骨，就连魂魄也不曾留下一片。” 铃铛乖乖地蹲坐在矮桌上，听着她讲话。 泽盼的声音很是轻缓，她继续道：“可是，那人笑起来时，眉宇间都是清气闪烁，澄明极了；而且，而且这几日她受了伤，竟有那么多的朋友都来看她，样子看起来都好担心，把映日殿都要挤满了——”泽盼瞅着铃铛滴溜溜转的大眼睛，疑惑道：“你说，铃铛，她既然是那么坏的人，怎么还会有这样多的好朋友？” 铃铛看着泽盼，又是喵呜了一声，而后起身向前，拿头去蹭她的手。 泽盼遂又伸手去揉铃铛的毛，一面继续道：“若她真的不是坏人，那么我们要找的那样宝贝，跟她借一下的话，应该也没有关系的吧？她已经是南荒女君，这里每个人提到她都是敬畏三分，自然不敢欺负了她，她即便留着那样宝贝也没有什么用处，你说是吗铃铛？” 铃铛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一般，抬起头来看着她，一双水苍色眼睛瞪的溜溜圆。 看她如此，泽盼便一只手托住了腮，道：“你竟然也不同意我说的吗？——前天我传信给我爹，他在回信里也数落了我一顿，说我 ‘异想天开’，”说着又盯住了铃铛，道：“你也觉得我是在乱想吗？” 不过，这次，铃铛却只是喵呜了一声，而后纵身一跃跳下了矮桌，卷卷尾巴跑了。 泽盼似是有些泄气，也不去追它，仍是托着腮，久久坐在原地。 永夜城。 东苍殿里，荣桓一身木灰色便服，一手撑着额头，手掌遮住了眼睛，独自坐在宽大的建木座上。 一个红衣云发的女子，手里端着茶水，款款走上殿来，那身量和背影，不知哪里，竟与荣桓那宠姬蔓罗夫人有些相像。 此刻，她看到荣桓这般坐着，登时赶上来，道：“魔尊，可还是不舒服吗？臣妾这便去传药官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让荣桓抬起了头，他的眸色同他的脸色一样暗沉，里面布满了血丝，加上他面部的紫白色刻印，一瞬间，竟让人觉得有些可怖。 他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这儿的？” 苓姬似是被吓到了，登时便跪下了，略有些磕绊，颤声道：“臣、臣妾苓姬——回尊上，上个月，尊上下令，说臣妾可以在东苍大殿里伺候尊上……” 荣桓稍稍直了直身子，仔细看了看阶下跪着的那女子的眉眼，似乎顺着她的话想起了什么，而后面部表情似是也缓和了些，他道：“你来干什么？” 那苓姬遂忙举起了手中的托盘，道：“臣、臣妾听说魔尊身体不适，特意用白释草煮了茶水，可帮尊上缓解疲劳……” 方才才觉得好些了，然而，忽的又是一阵痛楚袭来，荣桓登时又紧紧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胸闷的缘故，呼吸竟也有些失常了。 半晌没有他的言语，苓姬遂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 此刻的荣桓，连发也未束，散乱着披在身后，一身松垮的木灰色便服中衣，胸前的衣带松松挽着，领口处隐约露出了结实紧致的胸膛。 他坐在那里，大约因为病痛的缘故，面色甚是苍白，脸上也全无神采。 苓姬向来爱慕荣桓，看他如此不免心疼，于是便壮了胆子，道：“尊上可是头痛的厉害？臣妾略懂一些按摩之法，也许可帮尊上稍稍缓解痛楚。” 荣桓仍旧半晌没言语，苓姬再次偷眼瞧了瞧他，而后鼓足了勇气，慢慢站起身来，再提着裙裾，一步步身姿款款地上了台阶，来到荣桓面前。 荣桓自始至终一动不动，仿佛默认了她的行为。 苓姬遂渐渐拿出了信心来，立在建木座旁，伸手要为荣桓按摩。 然而，她的手指尚未触碰到荣桓，便被他迅即如电一般地攫住了。 荣桓慢慢从揉着太阳穴的另一只手掌中抬起眼来，满布血丝的双目盯住了苓姬。 一只手被他略带炙烫的手紧紧攥着，苓姬只觉的自己的脸颊也染上了同样的温度。 她双眸含羞瞅着荣桓，只觉八荒中人所说确然不错，这般举世无双的英俊眉眼，只要能被他看上一眼，即便永生都要被禁锢在这黑暗的魔界里，也便值得了。 荣桓动作缓缓，伸手上前捏住了苓姬的下巴，疲惫至极的眸色中带着些许闪烁不明的错乱癫狂，他打量着面前红衣女子美丽的容颜，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 左手上的白玉扳指一下下灼烫着、拉扯着他的心，但却又仿佛，这样炙热钻心的痛楚本来就来自他的内心。 这份痛楚，不知从多久之前开始，便牢牢在他心底生了根，药石无解。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他仿佛，错失了什么人，却不知他们究竟是在哪里走散的。 又仿佛日夜思念着一个人，却不知思念的究竟是谁。 缓缓的，荣桓阖上了眼。 眼前，又是下着雪的半叶古林。 那个女子，一身海棠红衣，立在那里。 那么大的雪，她却没有打伞，雪花纷扬，落满了她的肩头，她的肤色也如落雪一般苍白。 她说，我来向你道别了。 她说，这一世，我确然负了你，你也负了我，我们这样，也算两清了罢。 他飞身上前，将手中的纸伞撑在她头顶，一面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拂掉肩头的落雪。 他们离得那么近，他低下头去便能看清她睫毛上沾上的雪珠，然而，却怎样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而后，她向后退了两步，走出他的伞下，再转身走进漫漫落雪中。 一步，两步，三步。 海棠红色的身影，最终消失于了落雪的倏然间。 荣桓良久不言语，苓姬遂柔声唤他，道：“尊上？” 缓缓的，荣桓睁开了眼眸。 他看着苓姬，声调轻缓，道：“你，是谁？” 苓姬仍旧柔着嗓音，道：“尊上忘了么？臣妾是苓姬啊——臣妾已经在永夜城里陪了尊上两百年了。” 荣桓的嘴角似是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他道：“两百年？两百年……” 苓姬道：“是，尊上，已经两百年了。” 荣桓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摩挲着，道：“你，爱我吗？” 苓姬一双美眸里登时满是柔情，她伸手握住了荣桓的右手，道：“臣妾自然爱慕尊上。” 荣桓闻言，忽而嗤笑了一声，而后手上稍稍用力，一把推开了苓姬。 苓姬并不防备，踉跄两步后坐倒在了地上。 她似乎有些无措，惶然地看着荣桓。 荣桓仍然坐在建木座上，整个人颓丧的厉害，却又致命的迷人。 他眸色冰凉，注视着东苍殿恢宏的殿门，还有殿门外庭院中郁葱参天的海棠树林。 他的声调轻极了，仿佛自语一般，道：“没用……都，没有用。”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苓姬，道：“下去。再敢私自进到这里来，便是死罪——蔓罗就是你的先例。” 一句话落地，苓姬的脸登时全白了。 她发着抖，向荣桓叩头领了命，而后跌撞着下了台阶，连落在地上的茶盘也顾不得拾捡，便一路逃也似的出了东苍殿的大门。 空旷的大殿中，仍是徒留建木座上的荣桓一人。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