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息风堂时,魃族三位长老,斗木长老天弁,虚日长老离瑜,以及壁水长老霹雳,已经等在了那里。 见到泽盼,三人纷纷下礼。 泽盼忙亲自过去扶了,之后各自入座,直奔主题。 天弁道:“少主,不知少主在外,可探听到了关于伏羲之心的消息?如今形势,我们又该如何?” 泽盼的眸色有些空乏,她缓缓摇了头,道:“天庭有着伏羲之心是板上钉钉之事,但南荒的话,也许竟都是我们想错了。” 几个长老对看一眼,似是有些讶异。 泽盼接着道:“不管永夜城意图为何,对我们而言,只要能得到伏羲之心便够了,不论是南荒的还是天庭的。本以为南荒的伏羲之心该是容易拿到的,但现在想来,伏羲将自己的神力凝结为伏羲之心本是为了保护天庭,他又为什么要再留一份在南荒?这似乎也不合情理。” 虚日长老道:“少主,若说我们的占卜出错,属下实觉得不甚可能。会否,南荒的伏羲之心,是在一个连南荒女君都不知晓的地方?” 泽盼轻轻摇头,道:“南荒女君统治南荒,看似松散随意没有章法,但其实少和翎军的力量遍布南荒各个角落,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若说有这样一份强大神力存在于南荒这么多年,堂庭山绝不会没有察觉。” 壁水长老霹雳便开口道:“少主,既然是这样强大的神力,南荒女君即便知晓,想要像天庭一般死死护为己有,只怕也是正常。” 泽盼眼皮霍然一抬,看向了说话的霹雳。 她的神色,让霹雳登时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忙站起身来,迟疑道:“少主……” 泽盼复又垂下了眼帘,半晌,道:“她不会的。南荒同天庭,并不一样。” 三位长老又对看了一眼,却都没有再说什么。 泽盼便又道:“可是若是如此,我们能做的,也都很有限了,”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边,看着院子里的花楹树,道:“圣族长留下来的遗训,不允许我们与天庭交战冲突——若是真的跟天庭开战,在战场上的也只能是永夜城的军队。” 三位长老也早已随着她起身,此时,虚日长老离瑜便上前一步,道:“少主,属下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泽盼在门边转过身来,道:“长老请讲。” “少主,永夜城当真可信吗?” 泽盼看着离瑜,抿了抿唇角,一时没有说话。 离瑜便接着道:“虽说荣桓曾与圣族长是故交,但是这些年来的接触当中,荣桓此人野心极大,且性情也乖戾不循常理。这么多年来,他对伏羲之心的执着绝不亚于我们,是人皆知他想要在八荒中另立霸权,将天庭取而代之——届时,若永夜城当真攻下天庭得到了伏羲神力,又怎能保证永夜城不会将伏羲神力据为己有?在登上四海八荒权力巅峰的诱惑面前,他又有什么一定要帮我们的理由?” 泽盼闻言,眸色竟是一沉。 沉吟片刻,她方道:“我曾听我爹说过,荣桓似是同天庭也有多年的仇怨在,若说有什么是他真心实意想要做到的,伏羲之心大约还在其次,更重要的该是摧毁天庭复仇。” “天庭虽然腐朽多年,但是在八荒中势力盘根错节,永夜城想要拿下天庭,也并非那般容易的事。当初荣桓执意要我爹送我出去探查南荒伏羲之心的下落,发现未果之后,便转而让我跟天庭接触,借机寻找下手机会。而这个机会,我已经找到了。” 话语一出,厅中三位长老的神色登时一凛。 天弁道:“少主,此话怎讲?” 议事厅门外,似有衣衫摩娑的声响,却又只像是风拂乔木的叶落声。 泽盼的神色空静如止水,仿佛什么都没有觉察,也未有任何情绪。 她道:“回来之前,我已经将十步铃蛊下在了天庭五公子日奂身上。不须几日,虫蛊便会活跃起来,以日奂为母体,感染他身边的人,届时彤妃必然也难逃蛊毒。到那时,只要接到我的铃咒讯号,不出一日,蛊毒必然会发作。东皇天帝珍爱彤妃与五公子日奂,必定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至少现在,荣桓跟我们的目标一致,并且需要我们。至于攻下天庭之后,”泽盼思索着,接着道:“到那时候,八荒中的权力平衡被打破,不论荣桓是否想要将伏羲之心据为己有,八荒之内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永夜城实力再怎样强大,只怕也难以应付各面的夹击。” 泽盼慢慢回转了身过来,看着厅中的几位长老,眸色沉静而冷凝。 她接着道:“聪明若荣桓,他必定会权衡分辨——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最能相信的,也只有我魃族,被天庭和八荒背弃的魃族。而他若想要我们发挥战力,就必然要先用伏羲之心恢复我们的神力——而这,就是我们对他的筹码。” 她的话说的着实不错,三位长老略略思索,神色里似都多了些松口气般的放心,而后便都点了头,道:“少主英明。” 泽盼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也只是点了点头,道:“近来多事之秋,岛上人心必定不安。泽盼才疏年少,却又在此时机承此大任,还望几位长老不吝辅助,完成我爹的遗愿,为我魃族上下谋得这条生路来。泽盼在此,谢过各位了。”说着,便弯腰下了礼。 天弁三人便忙忙过来扶住她,道:“使不得,少主,万万使不得!” 虚日长老同壁水长老先行离去了,斗木长老从袖中摸出一卷薄薄的书简来,道:“少主,这是三日后加冕礼各项事宜的安排,请少主过目。” 泽盼接过来,大略看了一眼,便又收了起来,道:“有长老安排,自然妥帖。” 而后思量片刻,方又道:“午前的事,长老也该看见了。为何我爹和那些怨邪之气会突然攻击南荒女君?长老可知为何?” 天弁摇摇头,道:“怨邪之气这样大规模出现,实属罕见。但想来,族长薨逝,终究都是大事,即便化成了怨邪之气,那些,也终究都曾是魃族的人。” 不知为何,方才那些怨邪行尸行动之间的行整有素一直在眼前回闪。 心下觉得不同寻常,泽盼心中便觉莫名不安。 方才在没羽斋中,荀碣的只言片语里,仿佛有着话外之音。 他知道什么的。 若说有一个人应该知道所有的一切,便应该是荀碣。 而她分明感受到了,却没有追问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问下去? 她忽然沉默起来,天弁亦顿了顿,而后道:“少主这次回来,当真不一样了。” 泽盼似乎一怔,而后回过头去看他。 天弁便道:“方才少主的几番话,雷厉果决,颇有些族长昔日的风采。” 泽盼不知为何,一时只觉说不出话,便听天弁又道:“生在魃族,生离死别早该是看惯了的。族长若能看到少主出外历练后的种种进益,必定也会万分欣慰。” 院中的花楹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那卷薄薄的书简被泽盼紧紧捏在手里,她稍稍侧了身子,便看见沈昀一身墨青色衣衫,慢慢从门外闪身走出来。 天弁见了他,便抬手行礼,道:“左室长老。” 沈昀却也只是立在门坎外,泽盼看着他,觉得他的神情不似寻常。 片刻后,沈昀方才道:“白虎神尊说有要事相商,我们可要应他?” 等到一切料理出头绪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息风堂的议事厅里,泽盼坐在朝南正座,沈昀坐在下首西面首座,重尧坐在沈昀对面。 而魃族另外三位长老,斗木长老天弁,虚日长老离瑜,以及壁水长老霹雳,在沈昀身后,顺次而坐。 荣桓最后一个进来,斗木、虚日、壁水三位长老皆离座示意。 只见荣桓打量了一下厅中的座次,而后径直走到了斗木长老天弁面前。 天弁只及一愣的时候,荣桓便已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去。 厅中人皆是讶异,目光登时都锁到了重尧身旁的位置,只因那才是荣桓该坐的座位。 沈昀就坐在在荣桓旁边,此刻,他看看荣桓侧脸上未消的青肿,心知无用,连眼色也懒得给他递。 厅中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而后,天弁轻咳了一声,道了:“失礼。”便走到重尧身侧坐下了。 虚日长老同壁水长老也忙跟上,一个坐在了荣桓身侧,一个坐在了天弁身侧。 泽盼端正坐在那里,径直开口道:“白虎神尊,不知所要商议的要事,为何?” 她从来都只叫他的名字。 不知是否因为称呼太陌生,还是她的声音太过疏远浅淡,重尧看着她,竟半晌没能挪开视线。 泽盼却坚持不看他,厅中一时陷入沉默。 而后,沈昀开了口,向重尧道:“神尊?” 重尧转开了视线,环视厅中一圈,道:“在座各位与天庭和伏羲的恩怨,已经不用赘述,魃族和永夜城所谋之事,我也一清二楚。我今日的目的,却也只有一个,就是希望魃族和永夜城能够停手。而作为交换,我会亲自同天庭交涉,用伏羲之心为魃族恢复神力。” 此语一出,厅中登时又是一瞬诡异般的沉默。 而后,荣桓语带讽刺,开口道:“你来交涉么?若是真能行得通,重尧,这些年里你又都在做什么?天庭尚且精干整肃的时候你无所作为,现在天庭腐朽衰败,全靠伏羲之心苟延残喘的时候,你说,你要去跟他们交涉?哼,笑话!” 重尧受了他的讽刺,并无一句反驳,而是道:“是我的过错。早些年时,八荒格局初定,反叛势力层出不穷,而天庭尚积弱,离不开伏羲之心的支持。然而后来,却是我的疏忽,纵容天庭一步步败坏下去,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错过了将伏羲之心从天庭分离的时机——是我对不起魃族上下。” 泽盼坐在那里,双手不自觉攥紧了,她仍旧没有看重尧,也没有说话。 重尧转向荣桓,继续道:“至于永夜城,确实,要颠覆天庭也许并不难,然而,皇极凌霄殿中那个位置,你又能守多久?——一月?两月?一年,还是两年?你又准备好了,要为此洒出多少人的血?” 重尧看着荣桓。 不记得了吗? 当年的腥风血雨中,我们曾踏着多少枯骨,一步步并肩走过来。 伏羲为了守住那个位置,牺牲了宓妃,牺牲了魃族,牺牲了孟邑大将军,牺牲了你,甚至也牺牲了他自己。 可是荣桓,这次,你又准备要牺牲什么呢? 仿佛读懂了他话中之意,荣桓噌地便站起身来,压抑着嗓音中的怒火,道:“我,从来都不是伏羲。也绝不会,跟他一样。” 他上前一步来,道:“你今日,是要来离间永夜城跟魃族的是吗?可我告诉你,重尧,我要毁了天庭,跟其他一切都无关,跟魃族无关,跟情势无关,跟利弊无关。我要毁了天庭,只因为它是伏羲留下来的东西,我要毁了它,然后建出一个不一样的统治来——我要让伏羲知道,让八荒知道,什么所谓的不得已,什么所谓的牺牲,都是伏羲堂而皇之的借口!我要证明给所有人,让他们看清伏羲的真面目到底是有多卑劣!——你听清楚了么?!” 不知为何,重尧竟有些红了眼眶,哑着嗓音,他道:“他已经死了,荣桓。” 已经死了,所以再也看不到了。 荣桓的下颚绷的那样紧,说不出话来,而后,他突然转身便走了。 始终一语未发的泽盼,此刻忽然道:“要多久?” 重尧看着她,听她道:“若要说服天庭,需要多久?” 顿了顿,重尧方道:“要让天庭逐步戒除对伏羲之心的依赖,至少需要五千年。” 泽盼唇角竟浮现了一丝笑意,她道:“花了几十万年养成的毛病,五千年的时间,竟可以戒掉了吗?” 而后,不待重尧回答,便继续道:“即便如此,我们也已经等不到那时候了。” 言毕,站起身来,道:“送客。”而后便向一侧通往耳室的回廊走去了。 重尧看着她的青衣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她却始终未曾看她一眼。 沈昀亲自过来,引了重尧出去。 他的白衣身影一步步远去,泽盼靠在回廊边的屏风后,眸色空洞而恍惚。 而后,她便也抬起脚步,往回廊上,慢慢走远了。 阴了一整日的天,竟在傍晚时候显出了几分夕阳的温黄光晕。 不多时,夕阳西沉,天幕逐渐深湛,间有星子,一颗两颗闪烁起来。 泽盼过来时,如故正在以术织咒,加固已有的结界。 一棵巨大的花楹树下,受了伤的长右躺在树下的结界里,一身粉衣的铃铛坐在长右身旁,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施法完毕,如故盯着自己指尖散发出的灵力,似乎有些发愣。 她没有理由这样想。 只是,午前的种种,只让她觉得,她的灵力,便是引得那些怨邪之气发动攻击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 泽盼来到她身侧,坐了下来,轻声道:“长右怎么样了?” 如故便收了指尖的灵力,道:“现在尚不能断言。只是,怨邪之气对他神志的腐噬力,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铃铛呢?睡着了吗?” 如故看看睡着的铃铛,道:“她情绪太激动了,哭的太厉害,平静不下来。我便给她施了睡咒。” 如故看看泽盼,忽然道:“之前岛上有过吗,被怨邪之气所伤的人?” 泽盼看着灵光流转的结界,道:“偶尔。” “最终会如何?” 泽盼的声音很静,道:“变成另一具怨邪行尸。” 而后转头看看如故,道:“可是今天阿姐你在这儿,所以长右应当不至于落至那般地步。” 四周夜色渐浓,岛上的灯火便一盏两盏亮了起来。 如故看着结界中长右发黑的侧脸,不知为何,没有说话。 夜风徐徐而来。 夜幕笼罩下的逐光岛,竟显出了几分难有的安适静谧。 头顶的花楹树枝叶沙沙作响,如故抬头望去,看到隐在茂密枝叶间的花骨朵竟在夜色中发出了柔和的微光。 如故忽然道:“这地方,为何叫千水冢?又为何清气这样繁盛?” 泽盼便也循着如故的视线看向头顶。 她道:“之前,圣族长留下来的千水罗裙,就埋在这棵树下。大约是因为裙子本身的灵气滋养,这地方的清气便很是繁盛。” 如故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泽盼便伸手抚了抚自己身上的绿罗裙,声调轻渺,道:“我出生时,千水罗裙灵光乍现,映亮了半个岛。我爹开心极了,觉得我必定不同寻常,也许便是那个可以带领全族破除诅咒的人。” 如故看着她,心头百味陈杂,没有说话。 泽盼便转了头,仍去看如故用法力结成的驱邪结界,那上面纯净强大的灵力还有细巧繁复的纹路,都彰显了结界主人非比寻常的咒术修为。 泽盼便道:“阿姐的结界术,果真是精妙绝伦。怪不得人都说,阿姐的结界,从来无人可破。” 如故的唇边似是含了一点笑意,道:“想学么?我可以教你。” 泽盼摇了摇头,道:“我的灵力积蓄太浅了,无法驾驭这样精密的咒术。” 如故抿了抿唇线,而后伸手拍了拍泽盼的手背,道:“我很抱歉,泽盼。” 泽盼转头看她,似乎没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如故轻声道:“关于你爹,关于你的族人,关于所有的一切,都很抱歉。” 泽盼的眼睛有些空洞,她看着如故,半晌,道:“不是的,阿姐。你什么都没做错。” 如故便道:“你也一样的,泽盼。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已经尽力了。” 泽盼忽然道:“为什么,不怪我呢?我骗了你那么久。甚至从一开始到南荒去,就是有所图谋。” 夜风清凉。 伸手捋住了被风吹到肩前的发带,如故道:“这世上,又有什么关系是没有图谋的呢?亲人、朋友、爱人、盟友,甚至敌人,每一段关系都代表一种需求。不管你的图谋为何,但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怀有善意,泽盼,这一点,我不会错看。” 风中,花楹树的枝叶摇摇曳曳,宁谧而幽雅。 泽盼忽然道:“可是,善意,又究竟有什么用呢?” “我们的圣族长,至死都相信着伏羲,甚至留下族规,决不允许魃族上下与天庭冲突交战——可是,她这般的善意,又有什么用呢?——天庭中的神仙,日复一日逍遥挥霍着伏羲之心的神力,而我的族人,只能一个个惨死,再变成那样的行尸怪物。这样的善意,有什么意义呢?” 泽盼的眼眸里,一半脆弱,一半决绝,覆盖于其上的,是揪心锤骨的恨意。 不一样了。 从今日见到她开始,便不一样了。 然而也许,并非始自今日。 过往的一个个片段交互相叠,仿佛一个个咒令相加,只待这一刻到来之时,便能一下攫住她的咽喉。 所以现在,面前的青衣少女,在她身上,有些东西正在死去,而另一些东西,在她心中织成荆棘罗网,蔓延疯长。 不知为何,四千年的时光,一页页从眼前倒转。 如故愣在那里。 就仿佛,此刻在她面前的,不是泽盼,而正是四千年前的自己。 如故怔怔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泽盼的胳膊。 泽盼却已然站起身来,道:“此间种种,必定会让阿姐为难。阿姐还是早日带着长右铃铛离开逐光岛的好。” 说着,转身便要离开了。 不。 不要。 如故站起身来,疾声道:“泽盼!” 青衣少女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她。 如故道:“我会再去找的!南荒的伏羲之心,只要有一丝线索,我也会去查清的,绝不会放弃的。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泽盼。 不要关闭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哪怕眼前只剩下一根浮草,也要抓住它。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泽盼顿在那里看着如故,神色一时清楚,一时空洞。 但她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过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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