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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  千水冢不远处的凉亭里,如故一身素白色的衣裙,等在那里。  晨雾潮湿,沈昀一身墨青色衣衫,踏着雾气,缓步走来。  来到亭中,如故斟上一盅热茶给他,沈昀便坐在了她对面。  接过茶水,沈昀声色里尽是疲惫,道:“一整天了,竟然都没能跟你说上一句话。”  如故道:“事情可料理出头绪了么?”  沈昀道:“二哥已经病了许久,族中上下也早有准备了,加冕礼也早就在准备,倒也不算匆促。”  如故道:“不先行葬礼吗?”  沈昀摇头,道:“岛上早就没有什么葬礼一说了。人死之后便化为怨邪行尸,即便活着的人想要骗自己说至少死后能得个安宁,也不行。既如此,葬礼,又有何意义?”  说不出话来,如故看着他,只觉悲哀又沉痛。  半晌,她方轻声道:“我应该做些什么的,可是,却又不知道到底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沈昀看着她,忽然道:“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沈昀道:“保护好自己。”  如故一愣。  沈昀便又道:“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强大勇敢,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应该成为别人的依靠,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去保护别人,也不要总去理解别人的不得已而让自己去宽容接受。西洲,你有怨憎的权利,为了你自己。”  半晌,如故方勉强笑了笑,道:“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多么擅长隔岸观火独善其身,你该知道的。”  沈昀看着她。  心知若真能如她所说,今日她便也不会到了这样的境地当中。  沈昀似乎也笑了,道:“不懂的话,便是好事。但你须得答应我,要牢牢记得。”  如故眉心蹙了起来,道:“袁盛昀,你到底怎——”  沈昀却打断了她,道:“长右已经恢复神志了?”  如故抿抿唇角,却也没有再强求,只是道:“是。半夜的时候有了知觉,方才已经有神志了——等天大亮起来,我便要带他回南荒了。”  沈昀抬头看看渐亮的天际,道:“岛上怨邪之气太重,他本已负伤,还是快些出去的好。”  如故看着他,忽然道:“雁翎呢?上岛来后就没有看到她。”  沈昀没有看她,只是垂了目,如故的心一下便提了起来。  半晌,沈昀方道:“她不在这儿。”  如故道:“什么意思?她不是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沈昀道:“是,她是跟我一道回来了。只是岛上的怨邪之气比想象中更深重,她的修为又太浅,即便织出驱邪结界来,也无法抵抗邪气侵噬。”  如故疾声道:“然后呢?”  沈昀道:“回来后没多久,她的神志便时常恍惚,狂躁无常,有两次险些伤了她自己和身边的人。她虽仍想要尝试其他辟邪结界,但我心知,即便是你的结界,也无法长时间抵御这样深重的怨气。于是,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将她又送回了惑山。”  如故审视地看着他,道:“雁翎不像是会被轻易说服放弃的人。”  沈昀看向亭外一侧颜色妖异却美丽的灌木,道:“是,她不同意,所以我给她下了暮韶咒。”  如故一愣,道:“暮韶咒?海棠暮韶?”  沈昀点了头。  如故凝眸看他。  海棠暮韶,应许世间所能想象的一切美好梦境。  画咒方式因所织梦境而不同,而梦境一旦展开后,中咒人的心念意志也会被算作梦境变数,如此,即便施咒之人也未必再画得出解咒之法,因此也是最为强力的昏睡咒决。  如故垂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只手到胸前来,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  她轻声道:“若是你织的梦境,她那样懂你,是困不住她的。”  沈昀唇边仿佛有了一点笑意,道:“是,困不了她多久的。然而我却也不需要太久,”目光似乎不经意间拂过如故的手腕,他道:“再有两月,便够了。”  联想至他方才叮嘱她的种种言语,如故双肩一颤,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仿若呓语般道:“袁盛昀,不要这样。”  胸前半握成拳的手紧紧抵在心口,如故道:“你不能再这样对她了,袁盛昀。她醒来之后呢?她醒来之后该怎么办?”  沈昀看着如故,道:“我好像还从未向你道过谢,西洲。感谢你,四千年前,圆了我的心愿,救了雁翎。”  仿佛重重负累已到了再无法忍受的边沿,如故站起身来,陡然怒道:“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想听!——你不是说觉得亏欠她吗?不是说再不会无缘无故推开她惹她伤心了吗?不是说从此往后要跟她一起做决定的吗!?”  话语脱口的瞬间,她便知道那些字句皆是没有意义的搪塞。  因为此刻的她,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慌,对于无可掌控的现实一步步靠近的恐慌。  沈昀仿佛也已觉察,他亦站起身来,道:“西洲,你觉得我会输吗?”  输?  不是的,袁盛昀。  你可知,我那样惧怕你会输,却也那样害怕你会赢。  泪水滚下她的脸颊,如故说不出话,转过了头去。  话说出口,沈昀登时也有些后悔,却也不知该怎样解释,便也住了口。    如故却忽然上前一步来,道:“你带她走吧,好吗,袁盛昀?”  她绕过石桌,来到他身旁,急切的声调,却又仿佛带着绝望。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道:“现在都还来得及——你去惑山找她,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离开所有这一切!到一个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地方,只有你们两个人,然后随心所欲的生活,不用理会任何事!袁盛昀,你说好吗?!你说好吗?”  沈昀看着如故,她的眼神动荡飘摇,眼睛因泪水闪烁而发亮。  他已太久不曾见到过这样的她。  这样动摇。这样脆弱。又这样真实。  不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庭国大祭司,也不是那谈笑自持冷眼淡薄的南荒女君。  她应该就是她。  热烈又勇敢,坦诚又明亮。  不论是作为薄西洲,还是作为如故。  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沈昀看着她,眸色沉静又坦然。  他道:“西洲,你知道吗,我的名字。”  如故看着他,听他道:“我叫荀海,西洲,大哥说,是我娘取的。”  他看着如故怔忪的脸,唇边竟弯起了一丝笑意,道:“有时想想,江庭的三十几年,竟都好像做梦一般。然而在这梦境之外,竟还是有更真的真实。可是西洲,说也奇怪,我竟也真的在这真实里,找到了那样踏实的归属感。”  如故立在那里,怔怔望着他。  半晌,她竟也弯起了唇角,轻声道:“你很喜欢这些家人们,是吗?魃族的家人们。”  沈昀点头。  眼中蓄满泪水,早已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她仍努力微笑着,道:“所以,只做袁盛昀,不可以的,是吗?”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沈昀便紧紧覆着她的手,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滴了下来。  晨风轻巧,拂过千水冢的巨大花楹树。  窸窣叶响之后,枝头开出了第一枝浅紫色的花。  天光渐亮,黑夜终究败退于了朝阳。    沈昀亲自送如故到赤望崖上,如故看看他身后,仿佛在找什么。  沈昀便道:“泽盼没能过来。但她托我跟你说,要多多保重。”  不知是有些讶异,还是有些失望,如故抿了唇,没有再说什么。  沈昀道:“当真也不用通知重尧了吗?”  思及重尧和昨日种种,如故心中登时又有些烦难。  她简短道:“我稍后会自己传信给他,”顿了顿,看看一旁结界中被铃铛搀扶着的长右,又轻声道:“长右伤势不轻,之后的加冕礼我怕是不能过来了。”  沈昀却摇了头,道:“答应我的事你这么快就又忘了么?——不要再来这里了。”  如故上前一步,蹙眉道:“袁盛昀——”  沈昀却打断了她,道:“长右的伤势要紧,西洲,快走吧。”  不安。  沈昀的一言一行,都让她觉得不安极了。  然而,长右的伤却也容不得再耽搁了。  紧紧咬住了嘴唇,如故转身画符,岛上的结界便在瞬间打开了。  如故便向一旁道:“铃铛,你先扶长右出去,在外面等我。”  铃铛默默点了头,便扶着长右出了结界。  沈昀张口便又要催促她,如故却抢了先,道:“我只有最后一句话了。”  沈昀无奈,道:“什么话?”  深吸一口气,如故道:“你可曾,有过什么遗憾吗,关于玄祁。”  她的话语大大出乎沈昀意料,他一怔,道:“什么?”  如故的眸色里,满是犹疑权衡,但她仍旧看着沈昀,道:“有吗?”  “为什么问这个?”  如故望向沈昀身后,晨光中的逐光岛竟显出了某种异样的宁静。  事已至此,她真的该说吗?  所有关于玄祁的记忆,早已被她用归心咒消去,再不可能回来了。  面对着那早已不是故人的故人,若真的说出来,是否也只是徒增袁盛昀的烦恼和牵绊?  然而,若缄口不言,她便要再次欺瞒袁盛昀,一如四千年前。  心头一阵惶然的恐惧,如故轻闭双眸,仿佛那曾经经历过的一场场梦魇般的真实就要卷土重来。  睁开眼时,又是风雪中的江庭宫城。  瞻录居里,灯火温黄明亮。  她打起门帘走进去,穿过前厅,进到外室。  一张方案的左手旁,一身华贵玄服的少年坐在那里,提笔伏案,一页页阅着奏章。  听到脚步声,他便抬起头来,看见她,便稍稍皱了眉,道:“怎么又这样久?灯火这样亮,你竟还是迷路了不成?”  曾有过太多机会,但对于当下之心,却从不愿意看清。  但其实,那唯一的灯火,她从来都知道在哪里。  是啊,她早已不是四千年前,连自己的样子都看不清的薄西洲了。  眼中滴下泪来,她却望着他,笑了。  “不会了,”她道:“我不会再迷路了。”    她半晌不说话,沈昀便疑惑地唤她,道:“西洲?”  如故回神看他,道:“你记得吗?当年紫荆关外,我用荼蘼白环保护了宋易,伤了广晔。”  沈昀点点头,不动声色道:“是。从那之后,你的白环便遗失了。”  如故看着他,道:“那是我的说辞,你当真相信过吗?”  沈昀看着她,没说话。  如故便道:“白环从未遗失过,而是承了我的命令,守在宋易身边,护他平安顺遂,世世代代不能相离。”  半晌,沈昀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自然可以觉察这其中有着蹊跷,却没能将宋易与玄祁联系在一起。而且我说过的,西洲,我总是信你的。”  静默片刻,如故方道:“那如果我说,我已找到了我的白环了呢?”  沈昀闻言一怔,便听如故继续道:“荣桓手上的扳指,便是我的荼蘼白环。”  一股脑言毕,不知为何,却有点不敢去看沈昀面上的表情,如故便垂了目,道:“你既信我,我便不想再让你错信。”  而后匆匆转身,走向结界边缘。  沈昀却忽然又出了声,嗓音喑哑,仿若沉沉暮钟。  他道:“帮我照顾好雁翎。”  如故停下步子,回转身来,沈昀却已转了身,背对着她。  如故却忽然又出了声,道:“你当真不遗憾吗,袁盛昀?知道玄祁战死沙场再难返还的时候,年年忌日时去为他扫墓祭奠的时候。因为想不起来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记不清究竟有没有同他好好道别而憎懊自己,追悔万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改写不一样的结局,所以袁盛昀,不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请求你,不要再为雁翎增添这样的遗憾了,好吗?”  袁盛昀,也不要再为我增添这样的遗憾了,好吗?  沈昀的背影,只停顿了一瞬,而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了。    南海阎浮提洲。须弥宫。  见到等在持双殿外的那人时,遮止与静息皆是一愣。  两人忙忙上前行礼,道:“洛神殿下!”  宓妃却也一愣,而后笑道:“你们竟认得我么?”  遮止潇洒一笑,道:“四海八荒第一美人,自然无人不知。”  不知为何,一旁静息闻言,先是抬头打量了些许宓妃,而后又转头看了看遮止。  宓妃心知自己的画像素来在八荒中流传,闻言便也一笑作罢了。  遮止便道:“洛神殿下早已不过问八荒中事,今日突然造访,可是来拜访地葬菩萨?”  宓妃摇摇头,道:“我今日过来,却是专程来找两位冥王殿下——我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两位相助。”    持双殿里,静息翻出了所有相关的命簿,道:“所有跟江庭镇远将府三公子玄祁相关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宓妃道了谢,却也不急着翻看,只是又道:“这些,想必如故也都是看过的了,是吗?”  心知如故同洛神亲厚,静息便也未做隐瞒,点头道:“是。”  “所以,这些命簿里,玄祁在江庭一世之后,再没有轮回纪录了,是吗?”  宓妃坐在蒲团上,伸手一本本翻开命簿,再一本本合上。  待到都翻过了一遍,心事得到印证,但她一时间竟又觉得仿佛更加无措了。  宓妃轻声道:“那么,江庭之前呢?”  静息似乎不解,道:“什么?”  而这边,遮止看着宓妃,略略一想,心下陡然一跳。  宓妃看着遮止兄妹两人,道:“也许,并非是在江庭一世之后便再没有轮回纪录了,而是投胎变为玄祁的那三魂,从头到尾,便只有江庭这一世的轮回。”  静息一愣,而后忙忙伸手去翻面前的几本命簿。  像宓妃刚才那般。  一本本翻开,再一本本合上。  末了,她眼神一下有些呆住,喃喃道:“是啊,没有……只有江庭,只有这一世,我怎么没想到……”  遮止面上难得没有了嬉笑,他静静道:“所以,江庭一世,不是轮回,而是玄祁要历的缘劫——这玄家三公子,并非凡人。”  宓妃伸手轻轻抵住了自己的额角。  四千年前。  闭关。  三百年换五千年。  江庭。  半叶林。  怀袖结界。  痛症。    荣桓曾说,他想不通自己的怀袖结界为何会成为如此。  但其实,不是想不通,而是想不起来了。  只因那所有的记忆,都已经被玄咒归心,消抹干净了。    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宓妃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旁,遮止忽然道:“月余前,永夜城魔尊荣桓曾来过。”  他这般一提,静息似是想起了什么,陡然也一愣。  只听遮止继续道:“他来打听了许多关于古江庭国的情况,而且还探问,会否八荒神祇自己下界轮回,但自己却不知道。”  宓妃看着他,尚未能说什么,从方才开始便沉默的静息,此刻忽然道:“不止月余前,几天前,荣桓又来过一次。”  不止宓妃,遮止似乎也不知情,此刻便讶异地看着她。  宓妃似有些愣,下意识道:“什么时候?”  “八月初五。”  八月初五?  宓妃眼前一晃,正是荣桓到访容华坊的那一日。  静息接着道:“他突然过来,用九九重华镜悉数翻看了江云高三国鼎立纷争时期的所有关于玄祁和薄西洲的命簿纪录。”  宓妃闻言,张了张口,最终发出的也是无声的言语。  他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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