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娘看着雕花砌栏,十分古朴的大宅,内心十分感慨。 她还是回来了。 田大娘曾经不是田大娘,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孙眉好,她在这个大宅里头长大,不能说得上是千娇万宠,但也算无忧无虑。 当然,富贵人家的家里,多少都有些龌龊,见不得人的阴私藏在旯沓角落里。 她记得她母亲过世前,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生个儿子,只有她跟姐姐两个女儿,对此,她母亲在孙家受了很多压力跟不满。 孙眉好从小个性强势,好学又顽劣,活像是个假小子,她不只一次听过别人讲“如果是个儿子就好了”这种话。 但孙眉好终究不是儿子,她的父亲用传宗接代的名义,纳了好几个小妾,母亲毫无怨言的供养着,却在背后偷偷抹泪,孙眉好不只一次看到怀孕的小妾对她懦弱的母亲颐指气使。 一开始,她会上去指责,给小妾使绊子,但小妾转头就会向她父亲哭诉,父亲更心疼她,反而责怪母亲没有教好孙眉好。 那个时候孙眉好就在想,如果她将来嫁人就必须受这种窝囊气,那她可能会选择提刀跟对方同归于尽。 对于这个乌烟瘴气的宅子,她是一刻都不愿意待下去。 “二小姐。”来的女子素锦垂髫,有着圆脸,她对着田大娘福身。 “你是新来的?”田大娘瞥了一眼,神色冷淡。“太太现在可有空见我?”她的话音中带着讥嘲。 “是,奴婢叫红杏。”红杏面色不变,仿佛听不出田大娘的言外之意,“现在是太太的晨课时间,没有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搅。” “除了这点花样,她也玩不出什么。”田大娘嗤笑一声,“行吧,我等。” 昨日田大娘跟田爹住在客栈,简短的交换两人当天获得的情报,田爹打算去找马公子跟姚公子,但田大娘对这样的选择有点不以为然。 现在事情摆明就与他们有关,但书院里的先生讳莫如深,必定不是田爹去找到证据就可以理论,不然怎么会没人愿意替田三说话,所以她选择回娘家寻求帮忙。 她与继母相看两厌,但继母有个说不上是优点的特点,就是格外看重体面。 她要孙眉好尽一个孝顺女儿的本分,会为此给她下马威,但已故元配嫡妻的女儿哀求她,她碍于面子会不得不答应。 对此田大娘实在深有感触,因此昨日就养足精神,六月三伏天,烈日照的她满身是汗,身上粘腻的极为不舒服,但田大娘还是保持住仪态,她知道继母想要什么,那她就不能轻易如愿。 她如青松般站着笔直,汗涔涔而下,这是继母住的正院,她不喜喧哗,所以即使是白天、即使是夏日,周围还是显得安静无声,无传唤也看不见人影。田大娘觉得自己晒得有点迷糊,好像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才传来红杏叫进的声音。 田大娘下意识挺腰收颔,才跟着红杏进屋,刚踏进就一阵馥郁香气扑面而来,微微一窒才适应,她看向坐在正坐上,簪玉佩环,妆容精致的,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对她福礼:“太太。” 方氏只是淡淡抬头扫了一眼,用素白纤纤涂着艳红蔻丹的手轻拈了旁边的果脯抿入口中,细嚼慢咽,半晌未语。 田大娘维持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她胳膊发酸,两腿有些微颤,方氏才叫起田大娘。 “二姑娘怎么来孙家?往年逢年过节也没有见过你。”方氏轻抚自己的袖子上的绣花,漫不经心地说。 “太太,女儿有事相求。”田大娘几番张口闭口,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想到了当初离开的时候她说过的话。 ──我孙眉好就算将来穷得要饭也不会经过你孙家门口! 方氏听到这句话,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孙眉好,你当时有想过你也有今天?” 田大娘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你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过的话吗?”方氏看着田大娘,狭长的丹凤眼露出讥嘲。 田大娘沉默。 “你不认我这个母亲可以,你要自己选你想嫁的人,也可以,是我失职,没有尽到做为母亲的责任,让你觉得孙家待不下去,可以十余年当作没有娘家,没有孙家。”方氏淡淡说道,“但我那时便警告过,你若要回来求孙家办事,那这次就不可能让你随意说不认就不认祖宗。” “……太太不妨直說,您想要如何。”田大娘面无表情。 *** 田大娘出孙宅后,往王大夫的药铺去跟田爹会合,三个人交换了一下获得的讯息,王大夫跟田爹获得的线索都是与马、王二人有关,田爹摇摇头;“门房挡着我,在旁边蹲守一天一无所谓。” 田爹瞅了一眼田大娘,发现她神思不属,估量着她回去孙家可能是受了委屈,便不在王大夫面前多提,三人暂时无计可施,只好结束这次谈话。 “无论如何,既是绑架必有所求,真的无法可想时,只能暂且等待,且勿自乱阵脚。”王大夫这么叮嘱。 直到回到客栈歇息时,田大娘都是一副恍惚的神态,让田爹有些担心,遂问道:“回孙家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继母说,要她插手可以,但她要我女儿回孙家。”沉默半天的田大娘讲出这句话,“她说我当年离开,孙家少了个女儿,既然要求孙家办事,那就要赔回去。” “她要田娇。” 田爹震惊得无法言语,他站起来来回走动,焦躁地像被激怒的野兽:“……这种条件,怎么可能答应?不成不成。” “她为什么指定要田娇?” “继母说……田娇年纪小,好教养,田蓉太大了,养不了几年。” 田爹一直嘴里说着不成,来回踱步,过了许久,他猛地转向田大娘,问道:“你说,这一次是不是孙家……” “……应该不是,我亲生爹爹从不管事,整天顾着风花雪月败家产,继母自傲又爱惜名声,不过做这种事惹自己一身脏。” “再者,她如果想要这么做,她有更多更好的机会下手,犯不着等到今天。”田大娘喃喃地说。 “……还是不成,我的闺女怎么能给别人。”直到最后,田爹还是只能重复这句话。 田大娘静静着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语。 *** 田娇躺在床上,田蓉一如往常地睡得很沉,本来不适应地田娇睡了几天也睡惯了,但她今天很难得地做起恶梦。 她梦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树林中间,一直大喊找爹爹跟娘亲,没有人,就是没有人,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走,树林高耸浓密,遮住了时辰跟光线变化,显得一片漆黑,田娇越走越害怕,她只能蹲下来委屈地一直哭。 她把自己缩的小小窝在一棵树的旁边,把自己埋在双腿间呜呜地哭,也不知道多久,仿佛是哭累了,她站起来揉揉眼睛,开始漫无目的地走。 隐隐约约田娇听到远处的呼喊声,她使尽全力往声音的来源处跑,她不曾停歇,神奇的是竟然也不觉得疲惫。 一直跑一直跑,跑的不知何夕,不知日月,最后田娇害怕了,想停下来,却恐惧的发现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双脚,仿佛有意志似的。 她恐惧又慌张,用尽她想得出来的法子,像是打自己的腿,抓住旁边的树枝,都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往声音处前进。 最后田娇放弃,决定由不受控制的腿前进,她只觉得自己都要睡着,双腿才缓下来由跑变走。 她看见前方倒着一个人,躺在中间一动不动,田娇想逃,她一点也不想靠近,可是又不能控制,等到走到那人身侧,她认出来那人是谁。 是田三。闭着眼的、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田三。 田娇醒了。 她很不安,本来很乐观地想,爹爹跟娘亲都进城去处理,三叔一定会平安无事,可是现在已经五天,没有消息传回来。 田娇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索性不睡爬起来,推开门摸黑摸到王有才的卧房。 “有才哥哥……”本来田娇想要叫王有才出来,但想到现在是睡觉时间,因此叫唤声渐渐的悄然变低。 她靠在门旁,蹲下来看着地板发呆。 没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的正是王有才。 “睡不着?做恶梦?”王有才挑眉。 田娇一看见王有才,大大的眼睹便快速的蓄满了雾气,一脸要哭不哭的委屈巴巴的模样。 王有才一下就慌了,“哎……怎么突然要哭?恶梦都是假的!都是反着来,所以不作数,你别哭。” 王有才越讲,田娇越觉得委屈,眼泪巴搭一下就落下,呜咽地说:“有才哥哥……已经五天了,我好想爹爹跟娘亲。” “我梦见三叔躺在地上不会动,我想见娘亲……有才哥哥,呜呜呜……”田娇一直擦着擦不完的泪,断断续续地说。 “别哭,没事的,娇妹……别哭。”王有才笨拙的拍着田娇的背,拿衣袖帮田娇擦眼泪跟鼻涕。 我心疼。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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