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大半时辰,马车拐入一条小巷,停在一处小门前。 云瞳吩咐了三月在门前等候,又在眼上覆了条白绫,将两道紫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刚一下车,她便靠进叶恒怀里,由他搀扶着一步步慢慢挪了进去。 叶恒见那门上无牌无匾,也不知是个什么所在。进了门,扑鼻而来一阵药香,里面七八个人,有老有少,都是男子,正排队等候在一扇屏风前。几个药童立在两架带明隔的柜子前,正忙着接方抓药,收钱记帐。一见叶恒扶着云瞳进来,便迎上一童,客气一揖:“这位娘子,我家先生不看眼疾。” 叶恒正不知如何答话,却听云瞳笑道:“知道。在下是慕名而来,特为内子看不孕之症。” 小药童不过十一二岁,抓着两个总角,一脸稚嫩,闻言满带同情的看了叶恒一眼:“哦,那请吧。”说着一指左边排队的人群。 叶恒红着脸随云瞳默默排到了最后,只觉一屋子的人眼光各异的窥着自己,不时还听得窃窃私语,心下极不自在,却又不能发作,只得强装镇静。他偷偷打量云瞳,见她虽穿着寻常布衣,蒙着双眼,仍是气度俨然,将那妻主的风范摆的十足。 叶恒心里暗咒几声,半侧着身子挡住了脸,自是不想引人注目。偏偏排在前面的一位老伯十足热情,捻着花白的胡须上下打量起了两人,又满脸堆笑的对云瞳说道:“这位娘子请了。亲自带夫郎求医么?” 云瞳微微一笑:“是啊,家中老人不在了,我这夫郎脸皮儿又薄,我便陪他前来。” 那老伯伸指赞道:“娘子这般体贴,真是难得的好妻主啊!” 叶恒垂眸,心内一阵腹诽,却听云瞳笑道:“您过奖了。有道是无后为大,我也是心下着急。” 老伯安慰道:“娘子可来着了。这何大夫在六国之内都是出名的好脉息。”又转脸仔细看了叶恒,颇是疑惑:“看娘子的这位夫郎虽有些清瘦却毫不娇弱,面色红润,头发乌黑,唇厚耳阔,人中深长,是个能生养的好面相啊。” 叶恒被他不错眼珠的瞅着,只觉脸烫如火。却听云瞳叹道:“当时媒人也是这般说,谁知娶回家来,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叶恒一僵,暗自连翻几个白眼,到底忍耐不住,便低声说道:“妻主站了半日,想必累了。不如先坐那边休息,奴家自己排队就是。”那声音似含羞意,惹得云瞳一阵轻笑,就依着他被扶走坐到了一旁。 叶恒再站回队尾,见那老伯仍捻着胡须一脸热切的看着自己,心下一阵哆嗦,越发低眉顺目。 老伯却叹息一声,悄悄拉他手腕问道:“你这孩子成亲多久了?” 叶恒耐着性子答道:“嗯……大半年了。” 老伯“哦”了一声:“那还不满一年呢。想是你那妻主急了些。” 叶恒低头不言。 老伯以为他是委屈了,便又劝道:“你也别羞,难道不知这孕事对男子何其重要?六国之中,论人头,男子是女子数倍,可这天生的寿数却不足女子的一半。神仙奶奶可怜咱们男子命苦,方给了个补偿之法,让咱们承担生养大事。若能生下一女半儿,你才能延续寿命,长长久久的陪在妻主身边;若不能生育,你至多活到三十五六,到时候黄土一抔,孤坟一座,年节上连个给你磕头的人都没有,那是何等的可怜!所以说,但凡身为男子,这生养便是头等大事,如何能马虎?你现在年纪还小,身子骨结实,正该好生调理,早日养个孩子,不仅安自己的心,也能拢住妻主的心。”说罢又看叶恒,压低声音问道:“你家妻主纳了几个?” 叶恒眼睛盯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支吾道:“还不曾……” “啧啧……”那老伯拍拍他肩膀:“只你一个么?能得这么一年两年的独宠,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可得好好抓住。” 叶恒更低垂头,半晌方悄悄问道:“这世间就无女子……娶一而终么?” 老伯一听却笑了:“小郎君,你的妒心却重!这天下男子人多,女子人少,女子若不三娶四娶,得让多少男子白白死去啊。那不是要遭天谴么?再说了,男子一生孕产机会不同,有那命薄的只得一次。受孕本就艰难,怀孕也是辛苦,生产更是危险,仿佛往那鬼门关走上了一遭!就算你命好,一切都顺利,生下来的也十之六七是个男孩。哪个妻主不想要个女儿顶门立户呢。” 看叶恒沉默不语,又劝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瞧瞧你那妻主,虽然眼睛不方便,却是气派非凡。她肯亲自陪你求医,想必也是个能软性儿,会疼人儿的,你想独占她,怕是不易呢。还是趁着新人没进门,赶紧调理好自己的身子,早点给她生下孩子,若是一举得女,这正夫的位子可就坐稳当了。” 叶恒抬头笑了一笑:“老伯说玩笑话了,我哪有那样的福气……” 老伯又离得他近些,低声道:“小郎君莫怪老汉多事,我着实瞧着你这面相好,该是个容易生养的。你们成亲不久,妻主眼睛看不见,你这性子又像是个羞怯腼腆的,家里又没个长辈教导,莫非……莫非你在床第之间不会侍候……” 一言方出,叶恒本来已渐渐恢复自然的面色刷的又羞了个通红,听那老伯又道:“我家有几本册子,画的甚是逼真,只是家离得远,不方便取来送你……这里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我跟你细说几样……” 待到老伯进入屏风去求医后,云瞳方慢慢摸索走近,揽住叶恒腰肢,凑近他红透的耳垂笑问:“学会了几样啊?” 叶恒飞快的白了她一眼,咬牙咕哝道:“回去给您画出来?” “那倒不用。”云瞳悄悄探出舌尖儿,舔过叶恒的耳垂,惹得怀中人一阵轻颤:“回去咱们试试,你亲自做给我看……” 过了半晌,老头大约看完了病,不住声儿的千恩万谢。队伍往前进了一步,叶恒看紫云瞳仍是一副不急不燥的闲散模样,不由好奇起来。想是何许名医,竟能让紫胤亲王纡尊降贵、轻车简从、易容改妆、欺内瞒外,丢开一堆军务,耗费大半时日,跑到这外城小巷来,还站在外面不声不响的等候许久。 又等一刻,前面的人都已辞去,云瞳方松开手臂,一推叶恒:“进去吧。” 叶恒转过屏风,只见面前一张小桌,一个束发冠着白色布巾的中年男子端坐其后,衣衫整洁、面容清俊,举止文雅,说话也是细声慢气。对着叶恒上下一打量,微微笑道:“这位郎君,哪里不适?” “我……”叶恒想起那个求医缘由,垂眉低眼本想一阵支吾,却听得云瞳在外朗声说道:“成亲一年,不曾有孕,特来问药。” 那先生听她说得大声,又见叶恒一副难堪模样,略略皱眉,示意叶恒坐在面前。三只纤长的手指稳稳搭上右腕,轻轻重重诊了一阵,又换过左腕,片刻功夫松开手,并未执笔开药,先安抚的一笑。 叶恒见他慈眉善目,极是温雅和气,心中也添了好感,压低声音问道:“先生,不知我……” “不妨事。”先生轻拍了拍他手背,温言抚慰道:“你身体底子甚好。” 看叶恒似松了一口气,又问道:“近日可有些气血翻涌,脏腑不合的症状?” 叶恒一愣。 先生笑言:“想是日来受了外伤之故!” 叶恒连忙低声答道:“已经好了。” 先生点了点头:“这个不妨你日后生育,放心就是……”略略沉思,又道:“外面是你妻主么?” 叶恒低头不语,似是默认,听那先生疑惑道:“她说你们成亲一年,尚无女嗣,故来求医。只是,你尚为处子,如何能有身孕?” 叶恒猛然抬头,又赶紧垂低,脸色一阵青白,一阵赤红,嗫嚅半晌,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却听得云瞳在外轻笑:“何大夫真是本事,切切脉便连人家床事也知道了么?” 这先生看叶恒一味低头,也不敢说话,知道是有难言之隐,便不好多问,略提高声音说道:“小郎君身子康泰,不需用药。” 沉吟片刻,又低声问道:“不知你受伤之后可曾误服什么?承欢受孕一事,当顺其自然,你还是处子,切不可乱用补药!” 又看叶恒一副可怜模样,心下不忍,频频安慰道:“回去告诉你妻主,不要打骂,多加疼爱,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叶恒感激的看了这先生一眼,刚要道谢起身,听得云瞳又朗声笑道:“他身子既然无碍,想来这不育的缘由在我。在下想请先生一并赐脉。” 这一句出口,先生与叶恒都听得呆住:天底下哪见过作妻主的自承不育?六国女子,若娶来的夫郎生不出孩子,那便休弃出门,另外娶上一个好了。娶一个不成,娶上三五房也是常事,便是一生无后,也只怨前世造孽,此生无福罢了。 正面面相觑间,云瞳已转过屏风,大剌剌坐在桌前,袖子一抬,皓腕伸到那先生面前:“先生,请吧?” 先生瞅瞅叶恒,又看看云瞳,愣了片刻,缓缓抬手欲搭脉,忽又想起什么,抽出桌上一角纱巾,盖住云瞳手腕,这才又轻轻按上。 叶恒暗自思量,只觉此事颇多蹊跷,突然一瞥之下见那先生三根手指猛然一颤,又立刻停住不动,抬眼谨慎的看了看云瞳,见她唇边噙着一缕笑意。 先生微微皱眉,向外吩咐药童:“今日不再接诊,便关了门吧。” 云瞳一笑,也对叶恒说道:“你去车上等候,告诉三月,让她守在外面,不许放一个闲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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