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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凤眼含痛泪,一边说,一边已屈膝跪下。    冯晚和章老翁俱是一愣。章老翁大摇其头,指着离凤:“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冯晚抢步上前扶住,正色说道:“离凤哥哥,你不要误会。我虽贫贱俚俗,不懂得多少大道理,也绝不会见利忘义,为了一点赏银,就陷你再入罗网。”    “是啊。”章老翁拍拍胸膛:“你将老汉看作是什么人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莫觉得自己是大家子出身的少爷,就瞧不起人,随意埋汰我们。”     几句话大出离凤意外。他呆呆立起,见章老翁被自己气的不轻,脸色慢慢红了上来,更加语塞:“我……”    冯晚朝章老翁安抚一笑,替离凤说道:“爷爷莫要生气,离凤哥哥必非此意。想他与妻主离散,本就伤情。又逢大变,失了娘家倚仗,不知是如何惶恐。遭人胁迫,好不容易才得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弟弟又重伤在身。我若是受了他这般的磨难,只怕都要活不下去了。他却甘心舍弃自己,只惦着弟弟的安危,又怕行踪泄露,牵累到别人 ……”    一番话入情入理。听得离凤心湖激荡,眸中立时泛起水意。便朝两人深施一礼,带着羞愧言道:“是我失言了,请见谅。”    章老翁长叹一声:“小晚说得是。你不知受了多少苦,现在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孩子,你既到了我这里,就和弟弟一起安心住下。便有天大的事,老汉来为你们顶着!”    最后一句,说得极是豪迈。    离凤心中不胜唏嘘:想我家中金山银海,豪奢富庶,可主仆人人皆趋炎附势,攀高践低,便是兄弟姐妹之间,亦疏情意。这里穷家破户,缺衣少食,却能互助友爱,舍己为人。眼前这一老一少,虽不是我亲人,却对我援手施救,温言抚慰,岂不更胜我的亲人!记得那书上写着:仗义从来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以前不懂,今日方知。    冯晚推开窗子,指着院中方才他们摔倒的地方,对离凤说道:“这雪一直不停,是天意要救你。”那处本被砸出两个深坑,现在却雪白一片,与周围并无不同。离凤会意,暗赞冯晚细心。又听他说道:“你那衣裳若没甚用处,不如早作处理,以免存了后患。”    离凤一惊:“藏在何处是好?”    冯晚弯腰拾了起来,笑道:“哥哥如果舍得,填入灶火最是干净。”    里外收拾了几回,已看不出破绽。冯晚又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蹲下身敲了敲床板,问章老翁:“爷爷,这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章老翁握拳咳嗽了两声:“你不提我还真忘了,可不就是藏人最好。”    见离凤茫然不解,冯晚解释道:“床下是空的。若遇人来盘查,你便躲下去。”    离凤见那床板甚是厚实,想来搬动不易,皱眉说道:“若是邻里们过来说话,只怕藏躲不及。”    冯晚“暧”了一声,捋捋额角旁的小发卷:“忘记告诉你了,这院子里本有几户人家,眼见要打大仗,都陆续搬出了徽州。便是整条巷子,如今只剩章爷爷一人还住着。平常除了我,再没有闲人往来串门。你放心就是。”    离凤微微点头,又问道:“老人家怎么不避避乱?”    章老翁苦笑两声:“大凤国现在哪里还有太平的地方?再说人老了,腿脚都不灵便了,还能活上几天,作什么背井离乡去?”看冯晚戴上了纱帽,忙拉住问道:“你这是要回去?”    冯晚拾起油布伞,闻言摇摇头:“那位弟弟的伤势甚重,我去请个大夫来给瞧瞧。”又朝离凤笑道:“城南的崔大夫是菩萨心肠,我只说爷爷的伤腿遇着寒气又痛了,请她来开个方子。不会泄露你的消息。”    离凤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心中感激,直送出门去。等见不着人影了,方才回来,又坐在床沿,沾湿毛巾往小北额头铺好,一边与章老翁闲话。    这章老翁年已过六十,妻家原是猎户,在附近山中居住。后来随着女儿移至徽州城中,不想女儿投军,一去再无消息。前几年妻主亡故,便只剩自己守在家中,盼着女儿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说起冯晚,章老翁径自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据说他娘家祖上也曾为官作宰,犯了事被贬到徽州,家下女子都不争气,逐代败落,传到他祖母手上,只剩了破房三间,难于糊口。    他爹爹十来岁时,和城里的贫苦少年一起进山采菇,无意中救下一人,守了她两夜。第三日回家,母亲见儿子两手空空,莫说灵菇,便连竹筐也丢了,更兼夜不归宿,又说不出那女子的身份来历,登时气急败坏,也不关门闭户,就把儿子打了个半死。自此左邻右舍传了闲话,说冯家的男孩失了贞洁,没人再愿意求娶。母亲方才悔了,却也无可奈何。    谁知大半年后,却有媒婆上门提亲,聘礼竟是二百两银子。只不提女方名姓,也不要嫁妆,连夜就娶了过门,离开徽州。冯家靠着这些银子才又活了过来。此事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说冯家是卖了儿子,换回了体面。    一晃十几年过去。有一日,这远嫁的儿子竟然归家,却已然穷困潦倒。自己得了重病不说,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就是小晚,那时已经十二岁了,生的一副天仙般的好容貌。别人暗暗称奇,他姑母却觉得晦气,待这父子俩格外冷淡。等问到这些年境况,小晚对自己亲娘一无所知,他爹爹又只字不提。人人都指小晚是个私孩子。他姑母恼羞成怒,却顾着脸面,不能再将弟弟赶走,便成日里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离凤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回到姐姐身边后遭受的冷遇,暗自叹道:这世上薄命的男子,比比皆是,岂独我一人!    章老翁继续说道:“小晚懂事儿的早,一边照顾着爹爹,一边揽下姑母家所有的家务,日夜劳作,手脚不停。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半,他爹爹还是没熬住。走的那日也是漫天风雪。我过去帮着料理,他到最后只念着儿子的终身还没有着落,眼睛都没闭上。”    离凤擦了擦眼角:“小晚没了父亲,岂不更苦?”    章老翁“嗐”了一声:“可不是。像小晚这样的孩子,善良乖巧,容貌又美,说话也甜,这巷子里里外外多少户人家,没有不喜欢他的。只除了他姑母姑父,皆不是东西,同胞弟弟这一点骨血,也不肯怜惜,只想着早点打发他嫁人,甩了这个包袱。    说来也不凑巧,偏生就遇着前街的姬家,为给重病的大女儿冲喜,要寻一个属羊的男孩,看中了小晚。不过两碇银子,他姑母就点了头……    要说小晚真是个好孩子!他姑母这样无情,全家避出徽州后,他还常来照料这老房子,不时念叨起来,也是祝姑母一家在外能保平安。”    离凤给小北换上一块毛巾,又问向章老翁:“那他嫁的姬家,待他可好?”    章老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姬家没有当家人,主父寡居,带着两个女儿,靠收几份薄产的租子度日。他那公公性子泼悍,远近闻名。偏生养的两个女儿都不给他争脸。老大生来体弱,自小到大不知往鬼门关上溜达过几遭!小晚嫁去冲喜,她虽没死,可也没好,就那么吊着,半死不活。老二倒是壮实,可脑子又不灵光,十多岁了,数个数还得举着手指掰哧。姬家的主父为她们愁得头发全白了。邪火上来,女儿舍不得教训,便拿小晚撒气。”    离凤怔怔听着:嫁了这样的人家,如何能好。    又听章老翁说道:“去年夏天,他回来看房子,我问他过得怎样?他说妻主人还不错,很喜欢他,愿意同他说话。我还为他高兴来着。    谁知他无意中挽袖,露出那白藕似的胳膊上全是红印子,不知是叫什么打的。我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原来成亲两年,公公没让他们圆房。他那妻主以前病得起不来,纵然有心也是无力。近日身体好了一些,放着小晚这样的美人在身边,心痒得厉害。她也急色,怕自己撑不了多少时候,就背着人预先吃了点药。结果倒好,小夫郎还没弄上床,她就先倒地不醒了,几乎送掉性命。公公得了信儿,气得跳脚,竟然怒骂小晚狐媚,存着歪心故意害人。狠下辣手,就打成那样……    这是一件,还有更荒唐的呢。姬家长女病重,主父的甥女儿依礼过来探望,偏就那样巧,对头撞上了小晚。这一见之下,神魂颠倒,竟赖在了舅家,每日寻着机会要调戏妹夫。夜不能寐,就起了歪心,竟然想偷偷溜去小晚的房中……”    “啊?”离凤吃惊不小:“怎么有这样的人?”    “这可不新鲜。有道是色胆包天。”章老翁撇撇嘴:“谁知黑灯瞎火,她摸错了门路,竟然爬到了亲娘舅的床上。姬家主父以为闯进了淫贼,高声呼救,引来四邻,等点着了烛火一看…….嘿,惹出这天大的笑话,姬家主父把老脸臊得……”    离凤松下一口气,可随即又把心提了上来:“不会又怪到小晚头上了吧?”    “你又猜着了。”章老翁笑过之后也是皱眉:“这顿打比头前更厉害。说小晚不守夫道,随意勾搭女子,把他好好的外甥女都引诱坏了。你说他这公公偏心不偏心?    这又是一事,如今还有更糟的。姬家老二年岁见长,也打起了小晚的主意。别看她凡事都傻乎乎的,就只知道姐夫漂亮,成日和她爹爹讨要。姬家主父不胜其烦,更在心中怨起了小晚,三天两头去寻他的不是。这孩子的日子真不知要怎么过下去……    这回他一家子去了乡下,我猜一来是为老大求个偏方,二来是给老二说门亲事。姬家主父也不敢带上小晚,怕又惹出如他甥女儿那样的龌龊事,竟把这孩子一人扔下,不闻不问。”    离凤听得一阵失神。想起冯晚,目光纯澈,笑容轻浅,善解人意,仿佛苦难离他很远。却原来在这背后,他也是如此不幸。件件往事,都是血泪交织。可不管自己过得怎么苦,也不见他怨天恨命,仍是处处体贴别人……    小晚,我不如你!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忽听得院门猛的被人推开,冯晚急急慌慌的跑了进来。口中一叠声的喊着:“爷爷,离凤哥哥,快,快!街面上已经戒严,有官差正在逐户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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