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凤一进春三号房,便见两个年轻男子已等候在内。其一着黑袍,十七八岁年纪,身躯颀长,宽肩窄腰,抱臂静立,身后悬刀;生就剑眉星目,玉面朱唇,极是俊美英挺。另一人小着一两岁,穿得花团锦簇,生的粉琢玉砌,精神旺健,目光纯澈,直如初升骄阳一般光彩照人。 两人一见离凤,也俱是一愣!年岁小一些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他半晌,走近一步,扬唇笑道:“你就是凤倌儿?那首《鹧鸪天春思》是你谱的?” 离凤敛目颔首,听他向黑袍男子说道:“沈使你还不信,我没说错吧!能写出那般动人笛曲的必非凡人!瞧他这姿容气度,哪是庸俗脂粉可比!”转而又细细看了自己一阵,忽而整理衣冠,收起玩笑态度,拱手一揖:“兄台风华无匹,令人一见便生仰慕!在下复姓贺兰,这位姓沈。今日幸会!” 离凤稍稍退步,低头还礼:“两位官人过誉了!” 三人尚在客套,并不知墙侧另有暗门:李慕藏身于内,此时正从墙上孔洞向内窥探,鸨父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少主!这位贺兰少爷是什么来历?” “胤国凤后幼弟,以后要作英王正君的男人!” “啊?”鸨父略略皱眉:“他能作英王正君?还是个半大孩子呢!难道要宫主屈于其下?” “哼!”李慕冷笑了一声,并未多言,心中暗道:自合江兵败,紫胤就恨青麒入骨,早生吞没之心。如今两国国力悬殊,焉能轻易修缔盟好。若非顾虑雪璃,紫云瞳早已兵临洛川。 皇子和亲,说来好听,其实就是公开把人抢去紫胤为质,借以要挟圣后,进贡称臣,俯首听命!胤皇连将其纳入后宫都未作考虑,可见她对青麒是何等的无视与不屑,只待时机成熟,必会再行兵事。凌霄宫主这种身份-来自仇家敌国,心存宿怨,等待被随意牺牲的一颗弃子,难道能主管英府内务?便是紫云瞳心存怜惜,她姐姐也不会同意。 何况,如今胤国正大举革新政体,不问出身,只讲才能。紫云图以身作则,立出身小吏之家的贺兰清澄为后,独宠后宫。紫云瞳如何能不明白?无论她为平衡各方势力,娶进多少美人,外族皇子也好,勋贵千金也罢,那正君之位,只会去寻一寒族子弟,借以表态。而小贺兰,恰是最佳人选。 鸨父轻叹了一声:“怪不得少主同意让他见一见凤倌儿┄┄” 李慕笑道:“我也正好能趁机见一见他!昔日,我与紫胤那位贺兰后虽未谋面,却打过交道,其人心机深沉,绝非等闲,和紫云图妻智夫狡,可称天作之合。他弟弟养在深闺,不知像他不像,我早想一见,苦无机会。没想到,他跟着紫云瞳跑来洛川,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屋内机关极是巧妙,他们这里说话,离凤三人是半点听不到。可离凤他们一言一行,李慕却看得明白,听得清楚。此时听清涟说道: “我同沈使去燕子园听戏,开场便是那支《鹧鸪天春思》,以妻夫离别之情而生家国倾颓之叹,词曲俱美,令人陡生无限感慨!” 离凤眉头微蹙,低头暗想:那短曲是教养师傅出题,我应景而作,弃佳人思春之暧昧,埋己身际遇之嗟叹!看他衣衫华丽,非富即贵,年貌尚小,未经世事,竟能品出其中去国离家、生离死别之恨,倒也不凡┄┄ ┄┄ 这边,李慕问向鸨父:“那曲子你可听过?有何不俗之处?” 鸨父迟疑着答道:“当日教养公公来回,说凤倌儿所作这一支笛曲不同俗流,情思暗凝,如泣如诉,动人肺腑。与《情双会》的戏文暗合,便想借去燕子园做一启幕曲。属下觉得此举能扬凤倌儿之名,为选花魁挣些助力,便同意了。” 李慕微微点头:“回头让他吹来我听!” “是!” 听内里清涟又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国情!小弟闻此妙音,不胜唏嘘,故来相访!兄台万勿见怪!” “不敢!”离凤垂首答过,便又静默不语。 清涟见他举止温雅有礼,却处处透着疏离戒备,心中一叹:“兄台,你不是洛川本地人吧!” 离凤摇了摇头。 “那┄┄何故流落至此?” 离凤抬眼看去,见他一脸同情关怀之色,倒不似作假。若在以前,自己必会生出感激之情,亲近之意;如今,却不想再做任何敷衍。又见他目光清湛如水,笑容温婉可亲,捋着腰下悬佩,殷勤探问,依稀便是当年深闺之中富贵闲人一般的自己,不知他人疾苦,却自以为能普救众生。前尘往事想来,深觉刺心。 “你有什么苦处,直言便是!”沈莫见他默不应声,出言催促。他对烟花柳巷素来排斥,今日迫不得已,陪这位闲无事做的贺兰少爷跑来游逛,心里本就一百个不耐烦,再遇上这欲迎还拒的做作小倌儿,更生厌恼。 离凤自然听出他嫌恶之意,冷淡一笑:“伤心人自有伤心事!劳官人们动问,怕扰清听,不如不言!请恕此罪!” “你┄┄”沈莫气结:“真是不知好歹!” “若无他事!容我告辞!”离凤只觉心灰意冷,懒的抬头再看两人一眼,恭敬一揖,便要离去。 夹层内李慕皱眉问道:“这就是你调.教出来要选花魁的人?客人们会喜欢这种桀骜不驯的?” 鸨父抹了抹额上的汗滴:“属下┄┄待会儿一定好生教训他!” “兄台且慢!”清涟急忙叫住,转而先对沈莫低声劝道:“休要生气。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你看他孑然孤弱,满眼沧桑,定有无限心事,不足与外人道。我想与他好生聊聊!沈使若有要事,不妨先忙去吧!” 沈莫盯了他一眼,忍气坐到一旁,端茶就喝。 离凤只得立在当地,等着他的后话。 清涟走上前抱拳说道:“小弟并非想穷根究底,惹兄台伤心!方才之言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离凤撤步闪在一旁,还了一礼:“我亦无心冲撞。向官人赔罪!” “兄台┄┄”清涟见他总是躲避,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哼!”沈莫冷笑了一声。 离凤淡淡看去一眼,知他是瞧不起自己,心中却也不似从前那般愧恼,坦然说道:“官人可知这是何处?自古勾栏教坊,只有恩客、小倌儿之称!官人几次三番与我称兄道弟,实在令我不安!敬请慎言!” 见清涟有些怔愣,不由微嗤一笑:“官人为来见我,想必破费了不少银钱,既是想听笛子,我便以一曲相酬!”言罢将玉笛横在唇边。 “非也!”清涟伸手按住,眉头大蹙:“兄台非此道中人,何必学说此等俗语!” “身入风尘,便是风尘中人!世人皆是这般看待,只自己假作不认,又有何意思!”离凤眸光越发冷淡。无奈他越想抽身离去,清涟越是不放他走。 “官人锦衣玉食,珍重自身便好!何必非要识风尘之苦!”离凤一点也不想再与这位翩翩少年纠缠,冷声言道:“我也没学过侍候男客!官人若有它好,请去西馆!” “你┄┄”清涟不想他竟说出此等言语,有些气怒:“兄台这般人物,却自轻自贱,可不令人痛心疾首!” “嗬┄┄”离凤冷笑一声:“官人这般人物,却履足青楼,与小倌为伍,可不更令人痛心疾首!” 清涟一呆,却听沈莫猛地一拍桌案:“你是何意?贺兰少爷屈尊降贵,好言相询,是赏你脸面┄┄你一个在这馆里做皮肉生意的,每夜等着向女人献媚,有何矜贵之处,竟如此倨傲!” 离凤紧紧咬着下唇,握着笛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这些话,可是要听一辈子呢!就如鸨父所说,抛开羞耻心,习惯了就好!想到此处自嘲一笑,向两人行了个标准的小倌见客的福礼:“奴家失言了!勿罪!” 清涟见他又恢复了刚进门时淡漠疏离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离凤似乎规矩了许多:“官人还有何吩咐,奴家无不从命!” ┄┄ 李慕静静看着,忽然问道:“这个小倌儿叫什么名字?” “叫离凤!” “怎么来的?” “是┄┄”鸨父偷眼看了看少主,见那一张金面上笑得诡异,心中有些惊怕:“买来的!说是家里穷困潦倒,自愿卖身!” “自愿?”李慕冷笑了一声:“我说你这双招子,是不是该换换了?” 鸨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少主!属下不敢胡说啊!他自来了馆里,不哭不闹,每日都是安安静静的。学那些侍候人的花样,虽带羞意,也不抗拒,叫怎样便怎样。说他聪慧吧,学了也有三四个月,总不十分令人满意!说他愚笨吧,又精擅乐理,琴书皆通!平日里都是这样一副少言寡语的模样,淡淡的不爱理人,偏又生的倾国倾城,教养师傅们都说,他这个劲儿最勾人了。” 李慕托腮不语。忽而有人来报:“少主!天字二号房的客人要见凤倌儿!” “又是见他?”李慕闻言便是一皱眉。 “今晚上来的人,大都是想见他的!”鸨父回道:“他虽未挂牌,已在洛川艳名高帜┄┄等着一亲芳泽的人已排到了两年后,便是太女,都遣人来问过他的身价┄┄” “呵┄┄”李慕轻嗤一声:“名声都盖过了凌霄宫主!” “宫主谁都够不着!这个美人么┄┄”鸨父谄媚一笑:“只要有钱,肯等,都能睡上一晚!” 李慕想了一会儿,回身吩咐道:“你不是说馆里还有一个像样的么?让他去天字二号房侍候!” “这┄┄”门外等候的人与鸨父同是迟疑着:“少主┄┄那几位贵客得罪不起啊!” 李慕又窥向了暗洞:“这里我还没看够呢!” ┄┄ 清涟看着离凤,沉吟半晌,终于轻叹了一声:“小弟闻曲而来,不敢说是兄台知音。然今时睹面,心有戚戚,知兄沦落风尘,必非所愿。此处相见,亦尴尬万端!兄存嫌隙之心,也是自然!” 离凤静静听着,并不答话。 “小弟并无轻贱之心,更无觊觎之意!唯路见不平,想拔刀相助!”清涟唇角微抿,一对清亮的眸子纯净无比:“许是不自量力!徒惹人笑!然,见落花流于沟壑,骄枝折于风雪,焉能袖手!小弟┄┄请为兄台赎身!” “啊?”沈莫闻言大惊:“贺兰少爷┄┄” 离凤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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