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森冷,铁窗无光,浓重的血腥之气弥漫刑房,冯晚伏在地上,神智模糊,偶因伤口疼痛抽搐,锁在腕踝上的铁链便发出粗粝刺耳的响声。 “王主,我没有骗你,没有⋯⋯” 十二岁前我和爹爹住在一座大山里,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山很高,林子很密,溪流很清澈。我和爹爹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很悠闲,也很寂寞。爹爹教会我很多事情,做饭,洗衣,缝补,打扫,我们还喂了许多小鸡小鸭,种了一院子药草野花。每天晚上,爹爹都抱着我讲故事,讲大山外面的世界如何热闹。四邻八街的老少全都认识,亲戚朋友的小孩经常串门,一起玩笑,一起闲话。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还会放鞭炮,敲锣鼓。我问爹爹:为什么我们没有亲戚,没有邻居,没有伙伴儿呢?爹爹只是强笑:有的,可她们住的太远,不能常来。我说:她们不能来,我们可以搬过去住啊?可爹爹不让,说离开了家,外面都是豺狼虎豹,会把我这样卷发的孩子叼走。 “叶总管说,十二岁前没人见过我,认识我,不是的⋯⋯”冯晚的思绪又飘回了山谷中的小院: 家里常有人来拜访,白发公公,塌腰婆婆,偶尔也能看见身强力壮的叔叔,只是他们从来不和我说话。七岁时的一天,家里来了个模样古怪的长胡子爷爷,一笑眯眼,讲话和气,带着我到大山深处玩儿,看见块大石碑,上面刻满了小蝌蚪似的东西。 “这是天神讲的故事。”他笑着问我:“你想听么?” “想!”我是真的想听:爹爹屋里供奉的神龛上也画着这些呢,我一直特别好奇。 字是一个一个认识的,可念过几十遍,我还是不懂这故事讲的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见着了老爷爷的小徒弟:一个长着狐狸眼、额间生红珠的男孩。 “我说师尊怎么隔三差五的就没了踪影,原来是跑到这里陪你玩儿啦。”他和我一般大,插腰喊叫的样子却很凶:“你是谁啊?” 我不想告诉他:“你又是谁啊?” “我是天神和魔鬼的儿子。”他指指额间的红珠:“魔鬼伽施罗的印记,你认识吗?” 我摇了摇头。 “你是谁的儿子?”他撩起我的小发卷:“这又是什么印记啊?” “我是我爹和我娘的儿子。”我只想离他远一点。 “瞎说,我从没见过凡人的头发是这个样子的?”他又来抓我:“小卷毛,你也没爹没娘,和我一样是被个大红尾巴的狐狸送到人间的吧?” “才不是呢!”我极力想把他甩开:“我不要和你一样当小狐狸。我爹说:我娘只是出远门了,过些日子就会回来。” 自那以后,也不知怎的,我竟和“小狐狸”成了朋友。他并不常来,来了也总要抱怨:“你家真难找,每次我都会迷路,还要师尊偷偷指点。不如你来找我玩吧?” 我点了头,可爹爹却不同意:“咱家是被天神法术护佑着的。外人不能随便进来,你也不能随便出去。” “我能,我都记住路了。”说完这一句,我看见爹爹满眼震惊。 “你说⋯⋯你知道怎么出去?” “嗯⋯⋯” 我以为爹爹生气了,不敢再说这事:“您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怎么出去。”爹爹摸着我脸颊的手都在颤抖:“也不要再和小狐狸玩儿了,他是⋯⋯是被天神诅咒过的⋯⋯恶魔的孩子⋯⋯” “⋯⋯他不是!” “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小晚,忘了这座大山吧,忘了你见过的这些人,忘了现在的一切。” ⋯⋯ 可是,怎么能忘呢?自从离开了那个幽静的小院,自从看见了徽州热闹的大街,自从认识了我以前做梦都想拥有的亲戚、邻居、伙伴儿,我就再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直到,王主把我带在了身边。 冯晚下意识去摸枕头下藏着的金丝线小风筝,入手却是冰冷糙硬的砖缝。有风吹入铁窗,激的他一背战栗,不禁蜷缩起来:“王主,我还能再见着你么?” ⋯⋯ “当啷⋯⋯咣!”门在身后打开,纷杂的脚步声涌了进来。冯晚强撑着想要回头,却被两个刑役兜起锁链,直接缚上了一个冰冷的铁架。 “寒总管要你的口供。”丙辰倒拖着一条鞭子,踱到铁架跟前看了两眼:“老话说的好:‘听人劝,吃饱饭’。小哥儿,乖一点别耗了,赶紧招吧。” “寒总管⋯⋯还想听什么?”连着几晚刑讯,冯晚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丙辰故意甩的鞭子“啪啪”作响。 “我说过几遍了⋯⋯你们不信⋯⋯” 丙辰似感无奈,更走近了他,一把掐起下颏儿来:“府里的宝贝,你卖给谁了?谁当的下手,谁作的接应?” 冯晚疲惫的阖起眼睛:“没有⋯⋯” “你知道这几天逮起多少人么?他们可都招了,就剩你一个了。”丙辰一边编着假话,一边使鞭捎往冯晚伤口上狠狠一刮:“再要嘴硬,我就不客气了!” “啊⋯⋯”冯晚猛一挣动,铁架都被带的晃动起来。 “不想吃刑受痛,就快说。” “我⋯⋯”冯晚全身的肌肤都抖颤起来:徽州的街坊、洛川的邻居、姬家父女、姑母表妹,我是不想再见着她们,可我也没诅咒过她们⋯⋯ “我,不会害人⋯⋯” “小兔崽子!”丙辰气急败坏,招呼两旁刑役:“你们愣着干嘛?还不拿拶子过来。” ⋯⋯ 离刑堂尚远,连翘就已停步,听得里面声声惨呼,自己也不禁一阵哆嗦。给他提灯的小厮更是寒毛高竖,话音儿都在颤抖:“哥哥,咱们⋯⋯快⋯⋯快回去吧?” “不是你说有事要禀?”连翘语带埋怨:“大半夜的,还让我陪着来这种地方。” “我不⋯⋯不禀什么了。”小厮紧着后撤:“甭管冯晚还是菘蓝,我看这一两天就得死在里面。死人还讲什么好,什么坏呢?” “啊⋯⋯”又一声惨叫传出,惊飞了树上寒鸦。 连翘看小厮抖的太厉害,忙就接过了他手里的灯:“就是这个理儿,我才劝你别添乱了。冯晚的罪过已经那么多了,何必再给他加上几条?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哪里是我不饶他?”小厮顿足分辩:“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 “什么人在这里?”侧后忽然响起了伴着杵杖的脚步声。 连翘不想会遇见叶秋,忙跪下问安:“叶总管好。” “三更半夜的,正寝仍未锁门么?”叶秋提灯往他两人脸上照了一照:“既到了刑堂,就进去领罚吧。” “啊,总管大人饶命。”小厮吓得磕头如捣蒜一般。 “奴才有下情回禀。”连翘也骇白了脸,忙不迭说道:“丙辰管事吩咐清理冯晚、菘蓝的东西,小芒发现了些异常之处,报给奴才,奴才知道府里发生了窃案,不敢耽搁,就擅自开了院门,带他来刑堂禀告。” “谁的东西不对?”叶秋看了一眼那叫小芒的小厮。 “冯⋯⋯冯晚的⋯⋯” “多出什么来了?”叶秋见连翘说窃案,这也是他和寒冬商议之后用来拿人查事的说辞,便随着问道。 “不是多出东西,是少了东西。”小芒磕磕巴巴的回答:“冯晚近来总是写字,之前只是拿笔沾水,在桌上乱画⋯⋯” “乱画?”叶秋生了警惕:“都画了些什么?” 连翘见小芒答不上来,替他说道:“奴才等未曾留意,请总管大人恕罪。只是水过无痕,实在不容易见到。” “嗯⋯⋯”叶秋若有所思。 “这些日子冯晚改用笔墨了,时常写上几张,都收在他的小柜子里。”小芒连比划带说:“我是亲眼见的,有这么厚一摞。可今晚再查,竟都不翼而飞了。” “一张都不剩了?”叶秋皱眉。 “一张都没有了。” 叶秋想了片刻,沉声问道:“平日里是谁在教冯晚写字?” 连翘立刻回答:“奴才们自己都写不好呢,哪儿敢教人?冯晚是拜了邀凤阁池公子为师。他和公子的大侍若怜也要好,时常走动。” 池敏、若怜⋯⋯叶秋心中一紧:都是些王主的麻烦,一个和雀翎军说不清楚,一个是被恭王府赎身送来。 “总管大人,奴才不敢逾规,今儿真的是怕事有耽搁,所以⋯⋯”连翘磕下头去。 “知道了。” 叶秋将他为自己辩解的话打断:“再有可疑之事,速来回禀。” “是!” “我不在府,就回刑堂管事。”叶秋又多嘱咐了一句。 连翘诺诺将退,忽听刑堂里又泄出了一声嘶喊:“王主⋯⋯” 那声音直如杜鹃啼血,凄厉恸绝,似是冯晚用尽全身气力在哀鸣抗争,差点要把小芒的魂儿喊断。连翘也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回头去看,刑堂烛火尽灭。 “这个丙辰⋯⋯”叶秋心尖发紧,杵着手杖直奔刑堂,又高声吩咐亲随:“把金大夫叫到这里来,快点儿。” “哥哥?”小厮看连翘不言不动,赶紧上来催促:“快走吧,快走吧。这地方太吓人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来第二遭了。” 王主⋯⋯他叫王主!他还在等着王主⋯⋯连翘口中泛起血腥之气,不知何时已将下唇咬破:各家王府里又不是没打死过奴才,叶总管竟然还要给他请大夫。 狂风忽起,一道利闪紧接着劈下,映出他阴沉的有些可怖的脸色:不该有第二遭了!冯晚⋯⋯不能再有第二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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