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琅离了恭王府,慢步走上荣盛大街,看在眼里万千繁华,藏在心头仍只当年云烟。她挨个寻找自己曾经熟悉的老店铺。找着了,流连一刻;找不着,叹息一声。又买了合春铺的芸豆卷、同心斋的玫瑰饼、大丰泰的糖不甩,满满提在手里。正排老一锅的杂卤汤,忽听旁边一对年轻妻夫喁喁私语: “你爱吃哪种料儿?可以多加一些。”妻主体贴万端。 “哪种都好……”夫郎格外腼腆:“以前没吃过呢……” 陈琅只觉这情形眼熟,下意识接了一句:“那就都尝尝吧!” 小夫郎见悄悄话被人偷听了去,羞不可抑,立刻埋头藏进妻主怀中。 女子也颇尴尬,强笑着朝陈琅拱了拱手“多谢……大娘提醒。” 大娘?陈琅呆了半晌,终于苦笑一声:可不就是大娘了……我这年纪已是人家母辈。唉……从来年华如逝水,最是岁月不饶人。 轮到自己,她加了份嫩肚,又倒浓醋。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对着那个男人勾唇轻笑:“都尝过了?原来你爱吃的和我一样……” 店中喧闹,无人作答。那道漆黑斜飞的眉,那双俊美非凡的眼,却似晃在眼前,经久未变。他愣了片刻,红晕渐布双颊,又慌又急的拽紧蒙巾…… 不知你现在成了什么模样?陈琅喝尽最后一滴汤,默默放下了勺子:那间馄饨铺你还会去么?我可是去过好几回了。也许,我该回西川,那里能等你的地方更多,可是……不想回忆的地方也多…… 搁下铜板,陈琅举袖拭汗,竟粘下几根头发来,中有一根半截染白,被她拿在指间看了又看:既然老天让你我都回来了,我就还不能老,也不敢老…… 等转回茂庆胡同自己租住的宅院,天已黄昏。陈琅回望身后沉下的红日,轻轻抬手似要截住最后一抹余晖,忽听吱紐门响,管家送了一位大夫出来。 陈琅懒与客套,等闭了房门才问:“姬大香又不好了?” “她还安静。”管家答道:“今儿是谢公子说不舒服。” 陈琅往西窗瞟了一眼:“三天两头的不舒服……” “男人嘛!”管家笑道:“又怀着身孕,总想求人多关照一些。” “里面还有谁在?”陈琅听见那边屋里传出两个男人的声音。 “姬老头又献殷勤呢!他以为谢公子是您……” “有两件事你即刻去办。”陈琅将她的话打断:“今晚就要妥当。” “是!” 陈琅慢步踱到西屋,不忙进门,先侧耳细听。 一把年纪的姬四公正谄媚笑着:“看您肚子溜溜圆圆倒扣如锅,我算准了这胎必是闺女。先向公子道喜了。” “借四公公吉言。”孕夫答话虽然礼貌,语气中却颇冷淡,似对孩子是男是女毫不关心。 姬四公觉得奇怪,拐弯抹角的又拿话试探:“陈娘子家中已有顶立门户的了?不过养个女儿,于公子总是好事。” “嗯……”孕夫支支吾吾的:“谁知道她……喜欢不喜欢呢……” “自己的亲骨肉,还有不喜欢的?”姬四公诧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整日胡思乱想。我看该求一副安神的汤药。” “大夫说吃药多了,也不好。”孕夫没说一两句话,已然叹过三四声了。 姬四公拿眼觑他,暗道:先前猜他这身份,不是陈娘子纳的小宠,就是娶的外室。可几月冷眼看来,他两人间的关系古里古怪的。 “公子是在担心孩子的名份?我看陈娘子对您宝贝的紧呐。” 这句话让孕夫似乎来了些兴致:“怎么看出来的?” 姬四公尖嗓笑道:“我可是过来人呢。都说老妻疼少夫,实是一点不假。陈娘子出门在外,就带着您一位伺候,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咳咳……”孕夫不好意思起来:“公公你不知道……” “娘子留在家里的怕都是些黄脸公了,没啥可怕的。”姬四公逆着心思安慰起来。 “她的心思我猜不着……”孕夫叹道:“对我……总是那么一股子劲儿,说不清,道不明……” “哎呦,有那股子劲儿就成了。”姬四公嘿嘿笑问:“我听陈娘子说话带点儿土音,可又听不出是哪里人士?她这出门一大趟,是回家乡料理,还是忙碌外头生意?” “额……”孕夫又是一顿支吾:“她不叫说……” 陈琅听到这里,推门进屋,把买的糕饼点心往桌上一放:“晴岚,你又哪里不好了?” 屋中两人一愣,忙都起身,姬四公当先笑道:“呦,娘子回来了?” “四公公也在啊。”陈琅往正中椅上一坐,并不多作寒暄。 姬四公一瞅她买的那些东西,啧啧赞道:“娘子真是体贴,随便出趟门都不忘给夫郎买这多吃食。公子刚才还忧心忡忡……我就说嘛,纯是孕期自己多想了。” “忧心忡忡?”陈琅也不说破,拿眼瞅着谢晴岚笑问:“为的什么?” 谢晴岚红了小脸,按肚摸腹,如今他已有七月身孕,养的珠圆玉润,可那眉梢眼角的风情,犹胜之前。此时偷眼来看,怯羞带娇,秋波宛转,越发勾魂荡魄。 陈琅只微微一笑。 姬四公心里腻味的不得了,只觉这和自己女婿一样,又是个浪荡淫.贱的狐狸精,可人家“妻主”就爱这个劲儿,你还能说什么?又是吃着人家、住着人家,还学不会奉承得宠公子?只盼小谢多在陈娘子耳边吹吹软风。眼看大香又该拿药了。 “四公公还有甚事?”陈琅瞥来一眼。 “啊?没有,没有了。”姬四公赶紧告辞:“娘子和公子不定有多少体己话儿要说呢……呵呵。我先回去了。二香又不知野到了哪里,饭都没得空吃。” 他盯着桌上精致糕饼,盼能拿给女儿尝尝,谁知陈琅装没听见一般,连个笑模样也没多露。 等姬四公悻悻而去,陈琅便拉谢晴岚坐在身边,依次打开几个小包:“买给你的。” “啊!”谢晴岚又惊又喜,若非挺着肚子,只怕已要倾倒在女人怀里了:“多谢……娘子……” 他吃的甜甜滋滋,不时抬眼轻撩陈琅:“你……你和我一起吃吧?” “我不饿。”陈琅眸光中满含宠溺,还拿袖口替他轻擦唇边碎渣:“慢一点,不要噎着。” “娘子待我真好!”谢晴岚仰着红扑扑小脸,显出一副沉醉神情。 “是吗?”陈琅叹道:“我的夫侍可没一人如此说过。” 他们也太不懂知足了。谢晴岚暗自数落了别人几句,自己眸子里的多情却似要漾出来一般:“以后,我一定对娘子好!娘子救我性命,无以为报,我愿……” 陈琅笑着等他后话。 “我愿……一辈子伺候娘子。”谢晴岚羞答答言道。 “我已经老了,岂能误人青春?”陈琅故意轻摸鬓角。 “不老,你哪里老了?”谢晴岚急的攀住陈琅手臂:“别这么想,好日子还有的是呢!” “真不老?”陈琅笑问。 谢晴岚使劲儿摇头:这位娘子腰直背挺,鼻高眼深,端是一表人才,六国之中少有女子能比的上的。 “要说……嘿……是比雪璃权相葛千华还年轻几岁。”陈琅忽然言道。 “啊!”谢晴岚猝不及防,吓得好悬跳将起来。 “小心。”陈琅伸手扶了他一把:“她不是已经死了。至于你这么害怕?” “娘子,娘子,你……”谢晴岚万没想到这种时候会听到那个名字,小脸煞白一片。 “你以为我不知道?”陈琅一手抚上他肚子:“瞧,一提母亲的名字,小宝贝儿都很是兴奋呢!又踢又踹的,真有劲儿。” “那个……”谢晴岚开始哆嗦起来。 “别担心。”陈琅动作十分轻柔:“我会差人送你回家。” “不!”谢晴岚惊叫一声。 “不回雪璃?”陈琅微微皱眉:“莫非你想回金乌谢家?” “啊!不……不不不……”谢晴岚都被她吓懵了,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我说也是。”陈琅笑道:“你就算去了谢家,还是得被送回雪璃。难不成叫葛相金子般珍贵的遗腹流落在外?” 谢晴岚面色古怪:“葛……葛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该让他们知道。”陈琅拉他一起摩挲着孕肚:“葛千华娶了几十个男人,平生竟未得一儿半女,九泉之下料也不能甘心。幸好,小谢公子大有本事。” 谢晴岚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我……” “圆圆溜溜倒扣如锅……说不定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女儿呢!” “娘子,我……”谢晴岚一急,直接哭出了声:“我和你说,这孩子……” “你怕别人有所质疑?”陈琅挑眉问来。 “嗯,嗯嗯!”谢晴岚忙不迭点头:“相国大人毕竟都归天了,府里无人为我做主,真的……我不能回去。” “葛相四月死的,你现怀胎七月,月份上挑不出什么毛病。若说不是葛相留种,难道会是天神传胤?”陈琅唇角微嗤:“神女天子?那血统可就更高贵了。” 谢晴岚只觉脖子后面呼呼猛灌凉风,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和你开个玩笑罢了。”陈琅笑道:“这孩子的堂兄是雪璃太后,嫡父是元寿宫主。这两位现今在六国呼风唤雨,怎说保不住个小娃?公子着实多虑了。” 谢晴岚一想葛岩、素问那两位瘟神虎视眈眈盯着自己怀中孩子的可怕场景,哭都没有力气了:“娘子,我……我斗不过他们,我不想回去……” “我也是才明白:父亲,能为自己的骨肉做无限事。”陈琅触动心事,阖目一叹:“你也快当父亲了,一定也和他们一样。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生不畏死,死能复生。” “我……自遇上娘子,就再也不想过那种争来争去的日子了。”谢晴岚涕泪交流:“求你别送我回去。我陪着你,天涯海角,找个安生的地方……” “六国没有一片安生的地方。”陈琅摇头嗤笑。 “你怎么这样狠心!”谢晴岚拿陈琅的衣袖一遍遍擦眼泪鼻涕。 “我狠心么?”陈琅失笑:“你喜欢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安生性子,哪儿过的了安生日子?”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谢晴岚委屈的问道:“那为何之前不把我送回去,非要等……非要等我对你情根深种,才……” “这个确是我的一点私心了。”陈琅扶额叹气:“我发现你怀孕了,就想看一看怀孕的男子是什么样子的?我夫侍们怀孕时我都不在他们身边,也不知道他们受过什么样的苦,又萌发了什么样的爱,以至于能为孩子……不顾一切……” 谢晴岚呆呆的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面前的点心上,哇的一声泪雨滂沱:“原来……这些都不是你买给我吃的……” “唉!”陈琅拍了拍他肩膀:“你说倾慕于我,我也挺喜欢你。若不是他回来了,我也不介意养你一辈子。如今么?咱们就母子相称吧。” “啊?”谢晴岚霎时哭的更凶了些。 “你到雪璃不管出了何事,都可以联系干娘。”陈琅把点心又往他跟前推了推。 谢晴岚不知怎么撒娇才能打消她这讨厌的念头,半天才哭出一句:“我身子重了,实在走不得远道了。” “放心。”陈琅还讨人嫌的柔声安慰:“我保你临盆之前一定能到玉渊。” “啊……呜……呜呜……哇……”谢晴岚挤到她怀中痛嚎起来。 正拉扯间,门忽被撞开,姬四公不管不顾的闯了进来,跪地就给陈琅磕头:“娘子,娘子,求您救命!我家二香被人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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