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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腊月,寒风酷雪,就在殿中也能听见尖利的呼啸。武德帝一动未动,似一块冷硬的巨石投下巨大的暗影,无比阴沉的笼罩着云瞳。    半晌,她低哑的声音响起,带了一丝讽笑:“英王将朕明发天下的谕旨当成玩笑么?”    “刑杀无辜,草菅人命,将以一纸谎言欺天下……”云瞳颤抖言道:“臣……不想圣上为此……”    “何为谎言?何为真相?”武德帝唇角僵硬的扯起:“你不愿意听谎言,紫云昂可在坐等看真相!呵……告诉你,朕问罪于你,或是许你抗辩‘栽赃’到她,她正都求之不得呢……”    “……”云瞳扭开了头。    “英王心中若无大胤社稷,若无大胤女民,若不在意内战将起,或使生灵涂炭,你就揭发真相、为叶恒鸣冤好了。”武德帝弯腰捡起那些供词,回去御案:“不过朕再提醒一句:朕,不会不顾大胤社稷,不会不顾大胤女民,不会妄兴刀兵致万千百姓流离失所!英王舍不下自己的男人,朕,可舍得下自己的姐妹!”    “……”云瞳狠狠咬唇,满口血腥。    “梁铸呢?”武德帝提高声音叫道:“还有哪些折子朕没及看,都拿进来。”    “是!”门外梁铸刚应一声,就见殿门猛然大震,似是被人狠砸了一把。    “三姐!”云瞳膝行至武德帝身侧,眼眶通红如在滴血:“我求你,别杀叶恒!”    武德帝容色未变:“我是你三姐,可我也是大胤皇帝!”    “叶恒是无辜的……”云瞳泣道。    “朕也是无辜的……”武德帝眸光沉凝:“不得不替你收拾残局,行此违心之事。”    云瞳两肩簌簌抖动:“我有错有罪,自己担承!”    “不是什么错、什么罪,你都能一个人担承下来的!也没有犯错认罪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而代价之大、之重,也不是你都能承受的了的!眸眸,这一次你明白了么?”武德帝高扬起了头:“若是明白了,你就回去想一想我大胤军政制度上还有那些缺陷,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云瞳几乎瘫倒在地,嘶声痛哭:“三姐……”    武德帝静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朕许你……在临刑前见他最后一面……”    ……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云瞳仿佛一具游魂般,空着躯壳、垂着衣袖,蹒跚着脚步,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个小宫监为她持灯,都有些惊心胆颤,既不敢靠近,又怕英王摔倒,走着走着就看她扑在了宫墙上,掩面许久,又跌跌撞撞前行。不大一会儿,忽又掉头,似乎已全然辨不清方向了。    “英王殿下?”小宫监在后急叫:“您走错路了。”    “又错了?”云瞳茫然看着前面:“怎么又错了呢……”    小宫监瞅着她只觉害怕,好容易到了宫门口,见到等候在外的英府人等,这才松了口气。    “王主!”蓝月忆和寒冬双双抢上来扶住云瞳,六月、三月也是惶急无措,看王主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是没能为叶使讨下圣恩。    “王主上车吧?”云瞳是骑马来的,现在已无法再骑马回去了。蓝月忆将她搀上了马车,又让六月随坐进去,便于照顾。    云瞳阖目靠在车窗旁,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唇上却赤红斑斑。六月什么都不敢问,默默湿了眼眶。    街上店铺都已关门,零星还有路人也皆行色匆匆。马车轱辘踏着积雪,嘎嗒吱紐的响着,于寂静黑空中更添沉闷。忽而间,云瞳耳边飘来声小娃嚎哭:    “爹爹,坛子破了……呜……”    “不怕!”那声音格外温柔轻软,竟是那般的熟悉:“回头粘起来还可以用。”    “可是里面的梅浆都洒光了……呜呜……”那个小娃怎么好像自己?云瞳一阵恍惚:她听沁阳说起宫中过年都要祭酒,惦着从奉先殿偷出一坛,好和父亲叔叔一起敬神。父亲知道了她的心思,就等入冬雪后采了长门宫外盛开的梅花瓣,浸在小坛子里,说自己酿些梅浆更加虔诚。她每晚都抱出小坛子来闻一闻香气,想着敬给神仙,来年必能保佑自己一家,不羡慕各处宫殿锦花绣闼,就往姐姐那座亲王堆里最寒酸的雍府里去团圆也好啊。谁知出神太久,光顾傻笑,竟然失手打了坛子,一腔心愿竟是全部落空。    “还可以再酿……”父亲把自己抱在怀里,轻轻抚去了泪花,美丽的脸庞并无一丝愠色:“莫哭!不妨事的。”    “那……没有花了……”云瞳记得她委委屈屈的哭了许久。    “明年还会再开的。”    “原来什么都可以重来……”父亲安慰再三,她终于破涕为笑:“那就好!”    “也不是的!”父亲好看的笑容就那么僵在脸上:“人死不能复生……心缺不能再补……”    “人死……是什么意思?”    “就是再也见不着了。”    “心缺……又是什么意思?”    “是……”父亲好像也不知道,顿了一顿,强笑来问:“眸眸害怕了?”    “嗯!”自己捂着小小的胸口:“心怎么会缺呢?我不让它缺,不让!”    “好!”父亲立刻就许诺了她:“爹爹以后就住在你心里,哪处缺了,都帮你补上。”    刹时,云瞳泪流满面,急拿两袖遮挡。    “王主?”六月唇抖手颤,话在半空,手在半空,皆不知该落于何处。    车内无声泣,窗外寒鸦鸣,雪片又连天遮地的纷扬开来,往事历历在目。    “奴才侍候王主,便在上京金街上都不敢丝毫大意!”    当年同处马车中,阿恒曾如是说。可我现在金街上,你却去了哪里?    “什么王主、奴才的?省省罢!”她曾歪头调笑:“你叫声好听的来?”    “……妻主……”滴溜乱转的杏核大眼里藏着一丝挑衅,当人看不出来吗?    “百姓家的夫侍不听妻主的话,该怎么教训啊?”她故意问道。    “……打一顿吧。”他装作不在意,却又含着委屈。    “可我家阿恒不擅熬刑……”    云瞳的眼泪哗的又泄了出来:这个不擅熬刑、总说怕疼的男人,却是自己身边挨打最多的……她对他好是不好,已无法再想下去了。    他们第一个吻,就是吻在了马车上。当时她说:“可惜不是你的本来面目,否则滋味更好!”他也羞、也臊、也恼,会撒娇,会嫉妒,会闹小脾气,可现在她终于知道,他对着她时,从来都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他給她的,也从来都是没有其它牵绊的一颗真心!    “别撕!我可就这一件好衫子了……”    “原来你嫌我不庄重……够不着人家,拿我来解馋?”    “我就是想为你分忧……”    “阿恒!”云瞳不知道自己正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她想让他早些生养,早些脱部,不再当暗卫受非人的苦。    他不愿!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却一下子就想了个通透。其实,他早就说过。    “王主,叶恒这辈子只求┉┉能常伴您身边!您征讨五国,我便在鞍前马后!您拜官封疆,我便在案侧轿旁!您挂印归农,我便在厨下田间!王主!只有暗卫才能一时不离您左右!”    明明是这个想头,可每每提起此事,他却只顾左右而言它。    “楚先生讲了,现在漪澜草毒未清……”    “听说怀孕的男人更笨……”    “不是不想……总得先调养调养吧?”    她记得他把白玉环耳徽贴心口而藏,记得他弃了真武令抱走昙花匣,记得他得她给了一个生日后的欣喜和感动。    “明儿,是什么日子?”云瞳忽然问道。    六月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才简单言道:“十二月二十……”    去年这一日,她给了叶恒耳徽;今年这一日,她曾打算着给他好好操办。他无父无母,无家无亲,只有她……明天,他就十八岁了!才十八岁!    她曾经握着他的手,一同写下隐秘的心事和美好的愿望:一愿卿卿千岁,二愿奴家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春将来,花依旧,可她与叶恒的幸福却再也没有了!以后,她会征讨天下,她会拜官封疆,她会解甲归农,可是她的鞍前马后,她的案侧轿旁,她的厨下田间,她身边的日日夜夜里,再也不会有他了!    “心如铜墙铁壁,才能无坚可摧!”三姐看着她离去:“当年母皇送给我的话,现在我送给你。”    “心已千疮百孔,哪里还用坚摧?”云瞳喃喃言道。    “王主说什么?”六月没有听清。    “到府了。”马车已停,寒冬挑起帘拢:“王主?”    云瞳枯坐无声。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王主……”蓝月忆并六月、三月都是满含忧色,紧紧围拢了过来。    终于,云瞳起身下车,迎着风雪一步步走入自己的王府。脸上的泪滴似乎结成了冰碴,被她轻轻拂去:人死不能复生,心缺不能再补……爹爹,你说的对……    ……    已然夜半,从奕睡不安枕,叫起小唐悄悄离了画眉阆,往前面外书房而来。    看管角门的值夜公公见是侧君,不敢不听吩咐,就开了闸锁,自己在前领路,又使人飞报大总管。从奕看外书房仍是灯火通明,不由心下一叹:“又是个不眠之夜!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小唐神色复杂,总是因为心疼自家少爷:“这会儿您过去……说什么啊?”    “我……”从奕紧了紧外氅,忽见前面有人急急迎来,步子踉踉跄跄的,十分不稳当。    “侧君?”    “啊?秋叔!”从奕不妨看见了叶秋,忙先收手来扶:“怎么还要您守在这里?”    “我……”叶秋略顿了顿:“实在惦念王主……侧君是来?”    “也是惦念!”从奕朝书房看了一眼。    “咳!”叶秋闪身挡住了他:“王主闲了,自然会到画眉阆。侧君请先回去休息吧。”    “秋叔,我只是想……”从奕欲言又止。    “我明白侧君的心情。”叶秋强笑了一下:“也请侧君顾念王主的心情。”    “……”从奕咬了唇,半晌微微撤步:“那请秋叔转告一句:让她千万保重!”    “好!”叶秋做了个相送的手势。    从奕转身未久,又回了一次头:“……还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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