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帝急步踏入内室,就见云瞳抱尸痛哭,泪水混在泛黑的血水之中,令人触目惊心。此情此景,仿佛当年长门宫她姐妹与父君恸决。之后相依为伴,同历风雪。几多年来,她又何曾见过妹妹再如此哭,再如此伤。 “启禀圣上,叶恒已经……”暗部总领慌张的上前回奏,被武德帝摆手拦下。 跟在旁边的梁铸见云瞳只顾死去的叶恒,不理走来的圣上,心中忧急,连声提醒:“英王?英王殿下?” 云瞳似未听见,却将叶恒抱的更紧。 “眸眸……”武德帝遣出众人,停步在妹妹面前,压了半天火气,就如当年一样低声问了一句:“你要怎样?” 当年的回答是“我要报仇”,如今听到的却是:“求三姐赏我男人一个全尸,我要把他送回惜花山庄,日后和我同葬。” “你……”武德帝已处暴怒边缘,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擅杀刑囚,你知自己所犯何罪么?” “知道!”云瞳答的冷漠已极:“任凭圣上处置。” 武德帝怒极发颤,伸手指来:“你太让朕失望了!” “呵……”云瞳扬起眼眸,眸色一片赤红:“三姐可知当年寿宴,我抢在你前面喝下的东西是什么?” “……”武德帝骤觉心中一紧:“是……什么?” “碧落十三香!”云瞳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来。 “啊!”武德帝大惊,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碧落十三香?!” “何先生已向我说准了。”云瞳嗤笑一声,拿自己温热的脸颊贴紧了叶恒趋冷的身躯:“十三岁中毒,不过还有七年……三姐,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武德帝一时不能从震惊哀痛中缓神,忽听梁铸在外急报。 “圣上,碧落大祭司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请予面见!” 武德帝一愣,转身快步出屋,叫过禁军统御和暗部总领,严密叮嘱了几句:“……敢有疏漏,提头来见!” “是!” “走近路回宫!”武德帝仰头看看天色,乌云滚滚,暗日无光,不知这阴霾还要持续多久。 …… 等在外面的寒冬、叶秋被秘密带进了暗部,见到云瞳之时,她已亲自用草席裹好了叶恒尸身,紧紧担在怀中。 “英王,请从这边走。”暗部总领小心翼翼的说道。 云瞳森冷的眸光扫过在场军尉和暗部禁卒,最后落在了八音身上。 八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正想着昨晚见到的鲜活美人现已成了僵硬尸体,忍不住偷偷窥望一眼,不妨竟被人家主子逮到。 “英王请放心……”暗部总领低声言语,似有所指。 放心?叶秋听得清楚,心下已明其意。看那孩子尚未到点贞之年,想起方才揣好的叶恒遗书,不禁暗生惋叹。 “你叫什么?”云瞳问道。 “……八音!”八音一个劲儿低头。 “多大了?” “十二……”八音也不知怎的,越答越慌,话音儿晃的厉害。 “几岁入卫府的?” “四岁……可能四岁吧……” 也是四岁,也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没见过自己的亲人……云瞳心生感概,直接吩咐寒冬:“阿恒身后不能没人守灵!把他带走。” “啊?”八音怔楞抬头,正对上英王冷凝的眸光,吓得赶紧闭眼。动作过于夸张,倒显得有些好笑。 不知阿恒像他这么大时在暗部是个什么样子……云瞳下意识紧了紧手臂,心下一片黯然。 暗部总领未敢阻拦,将呆住的八音推给了叶秋:“过去扶着叶总管。” …… 胤武德四年十二月二十,胤廷审结“假英亲王令冤杀韩氏满门”一案,指赤凤雀翎军余孽用失心蛊控制暗卫行凶,勾决人犯三十四名,处首恶八人凌迟。临刑之期,碧落大祭司赴御前宣神示,言鬼蛊之恶,是以血肉养之,不可擅泄于外。凌迟斩首之刑,皆使污血横流,倘鬼蛊流布,将生灾疫,有大害于苍生社稷。帝纳恭王之谏,改判火烙,并告百姓勿近围观。 西街牌楼往日杀人,必观者如潮,看罪囚受刑,知善恶有报。今闻上谕,百姓们多生惧怕,恐自己被恶魔侵扰,也得失心丧魂之症,便少出门。偶有大胆者往观,被武卫军拦在外围,因与刑台相隔甚远,刑犯督官皆只模糊可见,只知有男有女,一一验明正身。诸人尚在好奇雪中如何点火,便见刑犯都被茅草缠裹,紧紧绷绷如粽子一般,内加镣铐,外捆链条,倒挂在刑柱之间,下堆薪柴,外竖铁栏,闻督官一声令下,烈焰登时熊熊。 “也没听见死囚喊疼啊?”有人似觉不足。 “估计早把七窍堵住了。”旁边的给她解释:“鬼蛊跑出来还了得,那可是迦施罗的邪门东西。” “估计等烧完了要请碧落大祭司再加个灵符神咒,压一压这些跑来祸乱人间的恶鬼。” 大火烧了数个时辰 ,浓烟阴云满布上京,以至几日后百姓出门尚觉空中有焦气腐气。 是案,史称“暗卫鬼蛊案”,又与之前姬婿圆房焚死,合称“二火案”,事涉紫胤朝局,震动天下,余波经久难息。 十二月二十二日,武德帝于泰和殿晓谕群臣:“朕以凉德,承嗣丕基,深念上帝涉降之威,祖宗托付之重……不期倚任非人,遂致忠能受屈……国治未臻,民生未遂,灾害频仍,干戈扰攘。兴思祸变,宵旰靡宁!此罪在朕躬,勿敢自宽(1)。” 圣上垂泪,王臣不安,各言“主忧臣辱”,伏于阙下请罪。 遂议决: 英亲王紫云瞳“用人失察,疏错尤巨,办理军国大事殊为不谨,酿成惨案,深负圣恩”,又兼“耽色无度,声名狼藉”,被武德帝严词切责:“纵押赴西街牌楼亦不为过”,经群臣再三劝解,以“王孤身安玄甲军尚思尽忠”网开一面,着革去王爵,罢免内外一切差事,照数鞭责,不准折抵,居府读书,深思己过。 西川将军邱韶“身担封疆,御境无能,至虏寇猖獗,匪患横生”,即行革职革爵,遣戍军台。 兵部尚书荣泰“办理部务殊不经心,致制度废弛,文书缺漏,亦属渎职”,予革去职衔,留部听用。 驻凤大军主帅傅临“剿灭雀翎余孽不力,使其四处流窜,屡犯巨案,骇人听闻”,着革去武安三等侯爵,暂留军职。 襄州都尉于缅“虽奉将令行事,明知悖乱,不予复核上报,致无辜之血满漾姣水”,著革职,遣驻军前。 西路督粮官孙兰仕“协同邱韶查找韩宜下落,慌乱无措,顾此失彼,致使流言滋生,民心动荡”。降三级留任。 寿宁侯从贵金“为使怠懒,办差懈慢,如藐朕躬”,著革去“原爵承袭”,罚俸一年。 其余涉事官员亦各有处罚。武德帝环看诸臣,面容肃然:“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2)。先帝托付,百姓信倚,朕何敢玩忽?然,在朕日理万几,岂能一无违错?惟听言纳谏,则有过能知,有错必改。” “圣上之明,可辉日月。”恭王与祁左玉领头拜倒,山呼万岁。 武德帝再下谕旨:“朕妹恭王向以贤能著称,岂能久享闲暇!今用人之际,将委以重任,望勤国事,建功称名。” 恭王再四推辞,武德帝不允,命领工部、礼部,又将原和王所管刑部一并交付。 和王心下不忿,暗道:小七靠边吹凉风去了,老六又热乎起来了。管这么多差事,不把你累趴才怪。当龙椅上那位安着什么好心呢?还傻瓜似的笑,回头你就笑不出来了。 武德帝又命群臣进言:“今次教训,不可谓不大。然人之疏错,亦因规制有失、监察不力。如何弥补完善,大小臣工请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祁左玉见殿上无人说话,身为首相,当为表率:“圣上殷殷求治,臣等该知无不言。然论政务得失,还当有理有据。检视自身,警醒部属,更应熟思而后建言。臣请拜折详奏。” 和王嫌恶的看了祁左玉一眼,暗骂:老了老了还当烦人精!紫云图让我们挑她的毛病,你来个“检视自身、警醒部属”,不全变成照着镜子揭自己短处了吗?这可让大小臣工费脑子了,又得自批,还得评人,还得谏君。要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视为无能;说过头了,又招同僚讨厌。 武德帝却是欣然应允:“以上谕旨,明发天下!” …… 大朝会后,云瞳径自去宗人府领了刑罚,出门来才看见等候的三月、六月便一头栽倒,再醒来已是深夜。窗外漆黑一团,屋内残灯如豆,身上软被温香,心底空落无着。 “这是哪里啊……” 一只素手暖暖覆上她的额头,一声轻唤更是极尽温柔:“是在家里呢……眸眸?” 莫非回到了爹爹身边?云瞳骤觉鼻酸,偏头寻找,入目却见一位美人,眉深蹙,眼含情,唇角微扬,笑中含忧。 “小白鸽……” “嗯!”从奕给她掖了掖被角:“身上觉得怎样?” 云瞳未答,目光落在了他的身后。那里摆着一张木床,原是冯晚值宿所用,自己“中毒”之后,夫侍们前来侍疾也睡在那里。看被褥尚叠的齐整,便知从奕一直在床前照料,还未睡去。 “我不想呆在这里……”云瞳喃喃:“去你的院子吧……” “啊?”从奕一愣:妻主养伤不在正房,倒被我三更半夜的挪去自己私院,明儿凌霄宫主过来请安,必要着恼。就叫公子、管事、侍童看着,也不成话。 “扶我起来!” “眸眸……”从奕劝道:“夜深了,外面太冷,你劳累多日,又挨了打,身子着实虚弱,万一再冻着了可如何是好?就想挪动挪动,也等有太阳照着的时候吧。” 云瞳听不进去,自己撑着爬起,就要下床。 从奕只得蹲身帮她穿鞋:“要不先凑合在这院里换一屋睡?” 能去的那几间屋子,或摆放着夜合欢床,或曾是同叶恒恩爱之所,又到处留着沈莫、冯晚的印迹,云瞳如今一眼也再见不得。听从奕反复相劝,心头起了烦躁:“你不要我,就把我送到外书房去,叫三月过来。” “……”从奕无奈,吩咐小厮们抬来一顶软轿,亲手帮云瞳收拾停当又扶坐了进去,到得画眉阆,见她步履不稳,全身都只能倚着自己,甫一脱衣躺倒,便又沉沉睡去。 “唉!”从奕看着她憔悴不堪的脸庞,深深叹息了一声。 (1)(2):部分摘自顺治帝、崇祯帝《罪己诏》,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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