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瞳见驾归来,天将破晓,远望城廓朦胧,近听草木无声,流云翻卷,霞光一线,该又是个大好晴日。阶前下马,堂后穿园,在弯弯小桥上停了一步,再过林荫,觉有露珠点额,忽而想起从奕撷珠煮茶之好,不觉生出惝恍。 “主子?”小北跟在身边,见云瞳没走一半又掉头往回,忙就问道:“您不去睡觉了?” “我还有事。”云瞳叹了口气。 “昨晚您不在,小猫觉得冷清,喵呜了好久,最后挤到奴才床上来了。”小北想起寒冬的嘱咐,得让云瞳多休息,却不知该怎么劝,便露出手背上的红印子给她看:“今早也是被它挠醒。想来它惦着您呢。” “念当载酒醉花下,破晓娇猫先唤人(1)。”云瞳记起从奕常念的两句诗来,更添苦笑:“替我好生养着缠缠吧,瘦一点儿,只怕侧君回来都要心疼。” “是!”小北暗自一吐舌头:原来那只白猫名叫馋馋! 云瞳回到外书房东次间,继续摆弄沙盘,又命搬来数份舆图,大到六国疆域,小到昆山、合江一地,仔细比对琢磨。忽听蓝月忆来报:“主子,寿宁侯请您过府一趟。” 云瞳一愣抬头,先就想到:“小奕怎么不好?” “来人只字未提。” 云瞳匆忙便命备马,又吩咐速请何先生同行。 到了寿宁侯府,一见从奕长姐从奂来迎,抓住臂肘就问:“小奕现在哪里?” 从奂支吾了一阵,领她先到书房,禀告了母亲,侍立在旁。 “小奕怎么样了?” 从贵金僵着腰背坐在四出头官帽大椅上,面沉似水,也不作答。 云瞳屡被怠慢,再压不住火,此时也不管辈分规矩,怒呼其名:“从贵金!快说话!小奕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还问我?”从贵金微一怔楞,拍案而起,声音比她还高,嗓门比她还大:“你还有脸问我?” 从奂同蓝月忆一看这架势不好,纷纷上前解劝。 “母亲息怒,七王是娇客。” “王主息怒,从侯是长辈。” “小七,你也不用在此惺惺作态。”从贵金怒道:“我家小奕生老病死,以后与你无关。” “无关?”云瞳冷声一嗤:“小奕是我夫郎,怎么无关?” “他,不想再作你的夫郎了!”从贵金原本是打算同云瞳好生讲理的,可现下已然气急败坏,从桌上拾起一份文书狠狠丢了过去:“你把名字签上,和我家了结这段孽缘。” “啊?”云瞳一惊,似乎没懂从贵金在说什么。 从奂尴尬的动了动唇,想从旁委婉解释,却又没敢言声。 蓝月忆忙进前问道:“从侯,你这是何意?” “意思都在里面写着。”从贵金指着那份文书,忿忿言道:“自己不会看吗?” 云瞳这方低头,见那薄薄一纸上题着“和离书”三字,直是骇目惊心:“这……” “小奂,你念给她听。”从贵金背过身去,也觉胸口剧痛。 “是!”从奂拿出另一份相同内容的文书,磕磕绊绊读道:“世宗皇帝第七女云……云瞳,有侧夫从氏,两心不同,难归一意,告之诸亲,求以……和离!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云瞳一眼瞧见“年月日”后已签“从氏(寿宁侯第五子)”,竟是从奕亲笔,手指立时抖颤不停。 “主子?”蓝月忆心怀忧虑,已预备伸手要扶。 “两心不同,难归一意!”云瞳强自稳了稳神,掌心向下整个盖住了从奕的署名:“这说的是我和小奕?” “他盼有子,你强打胎!”从贵金言道:“难道还是两心偕同,妻夫一意么?” “此事另有原委,我已向小奕解释……” “你解释的清么?”从贵金怒声高喝,把云瞳打断。 “从侯,侧君之胎有异,太医皆可为证。”蓝月忆辩道:“王主为免侧君受累于此,所以狠下决断。” “我知道有异……”从贵金狠抖了两下嘴唇:“小七,就问你为何有异?” 云瞳只觉心下一紧:“我还在查……” “不,你已经查清楚了!”从贵金字句冰冷,竟叫云瞳周身泛起了寒气。 “从侯,胎儿有异,虽实不幸,也属常事。”蓝月忆看云瞳面色煞白,一句句帮衬着说:“非要弄个缘由出来,也只能言天未佑之。” “嗬……”从贵金忽然出指对准云瞳:“天,不佑你!” 云瞳犹被利箭穿心,忙往后退了两步。 “从侯!” “母亲!” 蓝月忆扶住云瞳,从奂拦下母亲,都觉这样说下去,怕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听说什么了?”云瞳紧紧盯着从贵金,心中已然明白。 从贵金一样瞪她半晌,缓缓拾起了和离书:“我已经给你留了面子。小七啊,知道你不愿人知,所以没把听说到的事……当成原因,写在上面!” 听说到什么事儿?蓝月忆狐疑不定,只得暂先囫囵言道:“从侯,切勿听信流言……” “是不是流言……你自己明白。”从贵金只看云瞳:“小七,我就当你也刚知道此事……并非故意牵累小奕。” 云瞳听到“牵累”两字,心上又多了个窟窿,疼痛更是千倍万倍的加重。 “如果小奕落胎是因有人陷害,我还能等你去查去揪。可现下……”从贵金咬了咬牙:“你在这和离书上签名吧!” “……” 云瞳几次开口,都没有声音,抖得却越来越厉害。 “主子?”蓝月忆都觉有些扶不住她。 “我……我要见小奕一面。”云瞳终于说出了一句。 “你见他还想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从贵金勃然大怒,恨声质问:“你是告诉他你有多可怜,还是告诉她你有多无能?好让他陪着你等死?” “我……”云瞳眼眸已成一片血红。 “小七,我再不喜欢你,也从来把你当成个顶天立地的女人看。”从贵金怒道:“你就是这样顶天立地的吗?你还是装出顶天立地的样子来纠缠男人?” “从侯!”蓝月忆断喝一声:“你毁人婚姻,污蔑王主,若圣上闻之,必不答应。” “怕我不敢再去圣驾前力争么?”从贵金嘴角抽了几抽:“小七你不签名,我便请旨裁决。只是那时,纸里可就包不住火了。” “从侯非要挣个鱼死网破?与你家有何益处。”蓝月忆只觉此人实在不可理喻,便转朝从奂使起眼色:“王主与侧君这桩婚姻乃是御赐。圣上并非先帝,不会事事迁就。” “圣上会否迁就,不是你小小一个宗女府总管所能猜到的。”从贵金冷冷开口,把刚想过来劝说的女儿又给吓住了。 方在安排出使青麒事宜,三姐现今绝不容此事闹大……云瞳回复一丝清明,轻轻推开蓝月忆,朝从贵金躬身一揖,低声恳求:“岳母大人,请你……暂等一时,让云瞳……对小奕有所交待……” 碧落十三香无解!小奕怎么等你?从贵金想到病床上整日昏睡呓语的儿子,只觉痛彻心扉:“我若心软,等你一时,便是误小奕一世。” “何至……苦苦相逼?”云瞳话音儿都哽咽了起来。 蓝月忆在月侍之中是甚有涵养之人,此时也忍不住,直想一拳朝从贵金打去。忽听屏风后有个男人声音轻轻响起。 “英王……” “岳父?”云瞳只盼这是一株救命稻草:“小奕,怎样了?” “不好!”邢氏已到来许久,一直隐忍不言,此时方低声说道:“英王也知,我儿乃一痴情种子。为了爱你,前遭毒害,后经疹患,今又落胎……已然筋疲力尽。” 云瞳猛的别开了眼睛。 “侯主与我,别无它求,惟愿这孩子能活下去。”邢氏缓缓言道:“英王何不放手?” 蓝月忆看云瞳僵住,暗自皱眉:王主不放手,侧君就活不下去了?纵有小恙,何至于此。 “盖因爱会使人死,恨能使人生。”邢氏又道:“这个道理……英王早已感同身受。” 云瞳轰然一震,胸膛剧烈起伏着:“封君……” “不是我想重提旧事……”邢氏叹道:“小奕和……是一样的性子。英王若也爱他,必定知他。” “……”云瞳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为人母父,爱子无端。”邢氏深深叹息:“王主对还没落生仅只四月的胎儿是何心意,便能明白侯主与我对爱养十九年的儿子是何心意。你看它半截发黑,哀莫可当。我看他半生受苦,痛断肝肠。” 字字若剑,句句如刀,凌迟得云瞳体无完肤。她抚着和离书上从奕签名,颤了几颤,心头一片茫然:“封君,你,你,你很……” “很残忍,很自私,很绝望……”听得出来,邢氏在哭:“我自己知道,知道……” “父亲!”从奂早已不知所措。 “小奂,替侯主和我向英王行礼。”邢氏抹去眼泪,轻轻言道。 “是!”从奂不解其意,先看了一眼从贵金,见她背转身子,不发一言,似乎默许。便整冠理袍,恭恭正正对着云瞳一揖到地。 云瞳未动一下,仍是呆呆看着那张和离书。 蓝月忆暗道:从贵金妻夫不知对儿子说了些什么,怎么侧君就如此决绝? “我从家……对不住你。”邢氏最后言道:“但,请英王放手吧。” (1)宋,陆游《杏花》诗,“娇猫”在原诗中为“啼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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