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降临?”从贵金生了好奇,也从屋里出来。 但见西空暗了一大片,狂风肆骤,云朵翻舞,遍染七彩,幻化百像,伴着惊雷劈闪,沉光罩日。 “我怎么觉得像有妖魔出洞了?”有人怯生生的往从贵金背后躲。 是不像吉兆。风自从贵金背上呼啸而过,冷锐如刀,她下意识裹紧大氅,也有些瑟缩:二十年前合江大战前夕,也是天阴云晦,雨暴风狂,钦天监奏上:因刀兵之灾,血光凌日,必生异数。皇贵君应劫产女,眸有异色,人皆道魔变,有此因果……如今小七长成,天象又现…… “真像那一日啊。”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从贵金一个激灵,转身急看:“小奕?” 从奕不知何时也到了院中,举头望西,神情怔忪:“弓开而风云变,箭发而日无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了她一人…….眸眸…….” “你在说什么呀?”从贵金一把扶住从奕,目瞪旁边跟着的小唐:“外面这么冷,怎么能让少爷站在大风地儿里?” “不妨事。”从奕回过神来,朝母亲笑了一笑:“我自己想看一看。” 从贵金大皱眉头,忙把大氅脱下,给儿子罩上:“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火烧云而已。” 从奕再望天边,又显痴迷:“眸眸真的拉开射日弓了呢,普天下只有她一人能拉开……” 从贵金一脸难看:病还没好,真的是还没好,这孩子被小七害得,脑子都跟着糊涂了。 看了半日,想了半日,从奕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她到洛川了么?” 可不能叫他知道小七就停在前面……从贵金威严瞪去,把围了一圈的小唐等仆从都瞪低了头,自己清清嗓子:“应该到了。” “嗯。”从奕也没再说什么,向母亲施礼告退,黯然转身,忽见面前挡着一个人,目不转睛的在看自己。 “萧师傅?” 萧忘情没应声,也没动,仍是眼也不眨的审视着他。 从奕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举袖遮面,眉头锁紧,无比冷淡的言道:“请让一让。” “咳!”从贵金眼见尴尬,急忙呵斥小唐:“少爷要回屋了,你们都是死人么?” “啊,是。”小唐其实一直搀着从奕呢。 萧忘情撤后一步,看着从奕打面前过去,暗自无声一叹:这孩子,像谁呢? …… 兖城 离凤也在凝望西天异景:“怎么好像云朵都烧起来了?” “许是凤凰正在涅槃。”秦氏低声言道。 离凤咬紧了唇,只觉又回凰都那一夜,他看见母亲佝偻着身子缓缓栽倒,尖利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凤的最好归宿,便是在火中……涅槃重生…… “君上在想什么?”秦氏淡淡问道。 离凤悄悄抹去额间冷汗:“在想:如果遇不到我,你们会怎样?” 会留在紫胤,做官升迁,妻夫恩爱,生女育儿,过平常人的平静日子……会么? 好半晌,秦氏才道:“没有如果。” “……” 离凤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了:自从他知道有雀翎军的存在,他就一直想见她们一面,也有很多话想同她们说。可真等见了面,却又怕了、慌了,真有说话的机会,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竟然也不愿叫她们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午后便要启程。”秦氏抬头问道:“君上预备好了么?” 离凤捂了心口,那里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牢牢攥住,他挣不出,跳不动:“是随董将军走么?” “董岩松另有公务。”秦氏容色寡淡,声音也清冷:“于嘉和奴才一路护送君上。” 离凤强扯了下唇角:“噢。” 该不该就此顺从紫卿之意,去往琅郡,以后就在大祭司驾前诵经祷福,不再与闻家国天下事,清心寡欲的等她回来?一连几晚,离凤反复问着自己:他将顾崇赶走,除了明面上那些冠冕堂皇,内心还隐隐藏着一个念头,他不想受人监控,他想自行其事…… 如今,雀翎军在等他的示下……她们耐心的在等,等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等看他值不值得被殿下惦念、被托付,等看他能不能解得殿下心意,配不配作她们的新主子。 如果一言不发就去琅郡,他会让她们失望的,会让司烨失望的,也会让自己失望的……他一定不会再见到任何一位真正的雀翎军了。他想让她们—雀翎军和紫卿彼此都放下屠刀的心愿,再也不可能达成了。 忽然间,离凤明白了为何紫云瞳用尽一切气力想让他置身事外,大概她早料到这个局面了吧?看着他在自己跟前激烈冲动、慷慨昂扬,却早就料到当他真正面对时会束手无策,软弱不堪。 他与她没法谈及雀翎军的任何事,便如此刻,他也一样没法同雀翎军谈及英王,一句都没法出口。 也许一次一次的,紫卿已经很难信任自己了,但至少她还能包容,可雀翎军呢?她们又能给他几次机会? “奴才也去预备一下,君上请先休息。”秦氏施礼欲退。 离凤忽然把他叫住:“有件事你不好奇么?” 秦氏脚下一顿,又恭敬的转回身来。 “紫胤攻破凰都,在禁城大火之中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秦氏谨慎言道:“吉人自有天佑。” “非也。”离凤叹道:“当日,我欲横刀自尽,却被太女殿下拦挡。她令我起誓,此生无论身陷何种境况,绝不自戕。” 秦氏一怔。 “近两年来,我一直在想,她为何要这样做?”离凤抬头望着虚空:“她让我活着……活着做什么呢?总不能是一具行尸走肉。” “……”秦氏怔的更厉害了些。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在替殿下活着,就也该替她,去完成她想完成的愿景。”离凤咬了咬唇:“我随英王去到沧河两岸,看见河晏水清,稻长谷丰,老百姓们不再拖儿掣女流浪他乡,而是陆续返回家园,耕有田,犁有地,居有屋,食有米。她们身子有力气,脸上有笑容,说话洪亮,表情轻松,对往后的日子有盼头。唯一的担忧就是怕战火又起,兵灾连绵,把这一切美好重新毁掉。” 秦氏微微启唇,又紧紧抿口。 “如果再有那一日,百姓们会怎么样呢?”离凤顿了一顿:“我在沧河上听见一个船妇讲,她会去投军,投军紫胤……这回答有没有出乎你意料。” 秦氏着实意外:“船妇为什么会……” “因为谁能让她过上舒心富裕的日子,她就愿意跟着谁走。”离凤叹道:“百姓们的心思多简单啊,她觉得你好,是因为你真的能让她好。” “是简单……”秦氏回了一句:“譬如婴孩,给奶吃的就是爹娘。” 离凤没有理会他泄唇而出的一丝不屑:“殿下在时,秉爱民之心,也曾多次上书请求减免赋税,整修河桥,拓耕荒田。可为什么,这些惠民之策最终都沦为了一纸空文?” 秦氏又哪里回答的出。 离凤看他一眼:“我曾经就此问过母亲,她却反问我:减免赋税,则军费何来?军费无着,遑论武备兵卫。无兵无将守护疆土,老百姓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谁又愿意费力去开垦荒田?无田,就没有丰收的粮米,百姓就交不上赋税,国库就会吃紧,所以更要加力征讨。” “那紫胤为什么就能,就敢……”秦氏皱起眉头。 “你有没有看过六国舆图?”离凤叹了口气:“近来我才看过,才看明白。大凤地处五国中央,表面上好似接续碧落王朝为正统,其实是个真正的‘四战’之地。除非天下平定,否则这里难有和平。就像沧河溃决,我只能筑坝以防,而不能根除患基,因为其权握于紫胤。” 秦氏一震:“君上的意思是说,我大凤早晚保全不了自己?” 离凤默然。想起一次睡至半夜,他被冻醒,见云瞳还在灯下看舆图,曾经自语一句:赤凤处兵家必夺之地,享国能有二百余年,不易了。赤家女孙不思进取,故步自封,近来就靠着东结盟西毁约,朝令夕改,跟风占利,无德且无能,我不先灭它,老天都不答应。 “如果,如果殿下还活着…….”秦氏搓着两手,声音也颇急切。 “沧神庙你去过么?”离凤打断他的话:“就在澜沧坝起点处的山腰间。那里有殿下亲手书写的祈求河神保佑大凤百姓的铭文。” “去过。”秦氏眼圈红了一红:“庙都荒芜了。” 离凤也生欷歔:“我读着那篇铭文,心里很难过。可我亲眼看见两岸百姓摆脱了沧河水患,心里又很高兴……你说,殿下在九霄深处看着这一切,又是何心情?” …… 秦氏闷闷转回自家府院,见了淳于嘉,长叹一气:“……说到最后,君上问我内弟几时嫁到董家?问你有几个儿女了?问……在鸿顺楼行刺英王的那几个雀翎军兵士家中还剩什么人,有没有银钱过活?” 淳于嘉僵坐未动,细思其言。 “男人之仁?却又不像……” “淳于姐姐在家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笑语。 淳于嘉一跃起身,往外迎出:“喝酒可真没空,我有差事要办呢。” 外面那人笑道:“就是来告诉你,办差不用走远道了。大祭司法驾已经启程,要过瑶山,转赤凤,再回玄龙去。你迟两天直接迎上就好。今儿咱们还是先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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