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浓灯黯,紫云昂阖目幽坐,身不动,影动。飘飘忽忽,朦朦胧胧,叫人辨不清面目,更猜不透心思。 老宫监静默在旁,心跳却快得似要破胸而出,需得紧紧用手按住。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紫云昂低沉一唤:“阿公,是时候了。” “主子……” 紫云昂深吸一气,缓缓睁开双眼:“刚才她们说的你也都听见了:这一场大疫可算上苍助我,若再错过时机,天亦不佑。” 老宫监皱眉良久,低低答了个“是”字。 “阿公还有何犹疑之处?”紫云昂听出他话音儿勉强,倾身来问。 老宫监欲言又止,半晌苦笑一声:“老奴竟说不上来。许因年迈,胆气愈颓。” “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紫云昂忽然推案,振衣而起:“再等下去,我的志向抱负也会消磨殆尽。” “王主……” “一个没了胆气雄心的人,试问谁会信你?”紫云昂连续发问:“谁会跟从你?谁会拥戴你?谁又等得了你?” 老宫监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了唇。 “我知道,阿公可以。”紫云昂顿了一顿,似在平复情绪,转而摇头一嗤:“别人……呵,无不唯利是图。” “这种时候,王主还当用人不疑。” “自然。”紫云昂眼望窗外,似想透过那一片浓黑把千里之外的瑶山看个清楚:“只差小七的消息了……” …… 山坳静谧,月色如洗,忽然响起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喷嚏声,把枝头林雀吓得“扑棱棱”逃走。 “主子盖严实些,山里冷。”有亲兵爬起来要给云瞳添加衣被。 “别忙活了。”云瞳笑着抹了把鼻头:“这喷嚏把七窍都顺通了,挺好。” “我听说打成串的喷嚏是有人惦念。” “哦?” “我才正想主子呢。”有亲兵言道:“您咋就那么厉害,掐指一算,就知道这里有水泉。” “傻丫头,不是说你这种惦念法。”另一人吃吃笑道:“王君公子们惦念主子,主子才有感应呢。”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我躺下前也打了好多喷嚏。我孤家寡人一个,有谁惦念呢?” “还想着有人惦念?那是王君公子们在骂你呢,粗手笨脚不懂服侍,怎么主子把你带出来了!”旁边另一个哈哈大笑:“人家那是心疼主子,嫌你占着这里的被窝了。” 众人都笑起来。 “主子成日和我们这些老粗在一起,腻了吧?” 云瞳枕臂笑道:“有道是仆随主,兵学将。我就是个老粗,倒耽搁了你们当精致人。” 众亲兵纷纷拍起了胸脯:“主子什么样,我们就什么样。” “嗐,也别拿这个当荣耀事。”云瞳话锋一转:“圣上总教我,有空多读读书。我也告诉你们,肯下功,真有用。冲锋陷阵固然看胆量武艺,可要连舆图都读不懂,记不住,往哪儿施展你的胆量武艺去呢?就像刚才,你们东西南北的胡乱指,我就能不饶弯路找到水泉。” “听主子的……” “主子说的对。” “等我读成了进士,再打连串喷嚏,就是真有美人惦念了吧?” “哈哈哈。”旁边有人大笑着胡撸这位:“你还读成进士?下辈子吧。” 云瞳听她们嬉笑打闹,心情也像山中月色一样,澄明清爽。她摸了摸自己左耳,尽力避开去想那些耳徽的主人,在虚空中勾勒出一副六国舆图来,凭着想象,目光从图上各个插小旗子的要地上掠过,最后停在国都上京:共此未眠之夜,惦念我的不会都是亲朋爱侣……六姐,你还不动手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 晨曦初透,紫云昂从小密室里出来,伸了个懒腰,却见随乐旋等在前面小路上。 “阿旋怎么这样早?珠儿又不好了?” 随乐旋轻轻摇头,缓缓走近:“珠儿没事了,我……担心你……” 紫云昂微微一笑,拉起了他的手。 两人并肩而行,却只说些家常琐事,快到正寝门口,紫云昂停下脚步:“阿旋,珠儿早产体弱,你也因此有所损伤……皆是我之过。” 随乐旋一怔,看她神情郑重,忽然红了眼眶。 紫云昂淡淡一笑:“不知天意如何,唯表寸心。”言罢深躬一揖,转头而去。 随乐旋紧紧捂了口,不令悲泣出唇。独立风中良久,直到听见侧君徐氏的笑声,并侍郎公子们都来请安,方擦净了眼泪,恢复了一派王君的端庄持重。 “得相比翼,与有荣焉。” …… 胤武德五年十月,上京大疫,帝徒步出禁城,亲临大报恩寺,为其生父孝贤皇后花氏举行祭典,并为苍生百姓祈福。 大报恩寺,韶定二十六年秋开工修建,时太女紫云锦败亡,帝以雍王承皇嗣,请先帝旨意而行,于武德二年完工。今为孝贤皇后五十冥寿祷祝,复又贴金箔镶玉瓦,修饰一新。恭王奉命总揽工程,少有疏漏,屡获帝愆。言官有奏:非常之时,请以节俭佐君德。武德帝怒笔批复:朕自俭,而孝道实不可俭。群臣或有异词,亦复吞声。 天交五鼓,街市不开,各处闭道,禁城至大报恩寺沿途驻守兵马,紫衫军士持械警卫,不许百姓围观。队列宛如长龙,前有导引,后有跟从,两旁中侍手持伞盖、羽葆、长剑、香盒。武德帝头戴冕旒,身穿衮服,在诸王、百官簇拥之下缓步而行。 杨希奉贺兰后命,近身护卫皇帝,走在御前大总管梁铸之后,他斜前一人,腰直背挺,卓尔不群,冠下露出的银发丝在光照之下熠熠生辉,正是英府总管寒冬。 他怎么也在这里?杨希暗觉好奇:听说这位大总管出身宫内禁军,是铁卫中的佼佼者,曾被铁后看中,擢升统领,后不知为何,却叫先帝赐予了皇贵君。之后遭际,可谓一波三折。一身二主,他是怎么转边过去的呢? 寒冬好武之人,感觉最敏,背后有人凝视,立刻便知,他不动声色,忽然侧头,正抓住杨希躲闪不及的目光。 好厉害!杨希只觉一股冷锐之气扑面而来,连忙收敛心神,佯作无事。 又一个不大规矩的暗卫。寒冬转回眼眸,朝另外方向瞥去:前有叶恒,后必有仿效……真是难管啊……没了漪澜草汤,卫府那一套更加没用了。 到得大报恩寺门前,礼乐大奏,高僧迎驾,寒冬瞅个空子,叫住已当了殿值的封芮:“你的人不许离开宝殿一步。” “知道。”封芮应了,朝寒冬左右看看,悄声问道:“秋叔没真来吧?” “别管闲事。”寒冬严厉瞪她:“御前当差若有疏漏,连王主也救不了你。” 封芮暗吐舌头,复又正色言道:“您老人家也千万谨慎。” 什么我“老人家”,我还用得着你这臭丫头提醒?寒冬大皱眉头:不看在夏哥面上,我才懒得理你。 “冬叔!”寒冬刚转身要走,忽被封芮叫住:“真有歹人混进来了。” “哦?” 封芮脸色已变,眼睛在层层内侍护卫之中逡巡查找:“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是男人。” “不要因小失大。”寒冬听她如此说,叮嘱一句,立刻返身。 与此同时,杨希也在护卫之中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暗自撇嘴一笑:原来是那只乱伸爪子的傻“猫”,就凭她那点子微末功夫,也能入选紫衫军,当上殿值。嗬,一定是走了英王府的后门。又看封芮在人群中一遍遍搜寻着什么,更加不屑:难怪凤后千岁命我跟从御驾,都是这些傻瓜担当护卫之责,怎能令人放心……他略移向前,使密语传音对另外两个入秋刚补上来的暗卫言道:今日非比寻常,大家都警醒着些。 武德帝至佛前为父后拈香,祭典开礼,诚致悼词,内有:“昔贤男佐虞,帝道以彰。德子辅周,圣善弥光。既多受祉,享国延长。哀哀慈妣,兴化闺房。龙飞紫极,作合圣皇。不虞中年,暴离灾殃。愍予小女,茕茕摧伤。魂虽永逝,定省曷望(1)……”等语,紫云昂身为持案(2),侧跪在旁,暗窥王亲百官神情,不乏有鄙夷作色者。 祝悼礼毕,武德帝复为苍生祈福,刚奉一香,忽听殿下有人高喝:“兵事频仍,四方不守,京传大疫,天降灾祸,为因社稷之主失德乎?” 众臣大惊回眸,武德帝亦皱眉转身,见是言官詹炼出班,一副大义凛然之态。 祁左玉大病初愈,本来领受皇恩在家休养,因觉祭典大事,御驾亲临,为臣者不可怠慢,故由其女搀扶而来,骤闻詹炼质问,心下惊骇:我曾苦劝圣上莫于此时操办典仪等事,便是为此,恐有人借机兴风作浪。圣意专断,不纳良言,如今可不深陷难堪?庙宇之中,神佛之前,一言一行皆当谨慎,绝不能行打杀之举,若被纠缠不休,此事难于善了。一想到此,她不顾喉咙沙哑厉声言道:“詹炼速退。若有谏章,可循例上奏。” 她开口同时,却有和王怒声喝骂:“圣上怎么就失德了,当着神佛的面,你说说清楚!” (1)摘自《魏志·文德郭皇后传》注引《魏书》,特此注明。内虞、周,引在此处,代指碧落王朝之前的圣朝。 (2)持案,仅限文中特有词汇,不作通指,勿请考据,一并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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